第二節 陳子正杖朝還鄉(2)
醫不叩門,法不空授。這是自古以來的至理。陳仲自知壽元無多,急切要找一名傳人。如果亮出他的名號,上門求學的人肯定更多。但那樣一來,趨炎附勢之輩也會多到難以計數。故而只有出下策,只當是一個尋常老修士,廣收學生不要絲毫報酬。至於倒貼餐飯,只是因為陳仲的修行法門所限,入門的階段若是身體給養跟不上,就是害人。偏偏來的學生九成九都是吃不飽的。這麼做,陳仲很清楚,這些學生,不會有幾個珍惜法門的。故而,他們只是師生名分,要走,也沒什麼可惜。總歸都是種子,發不發芽,能不能成長,順其自然便是。要收真正的親傳弟子,目前為止,陳仲比較看好的只有一個。便在此時。一個體型格外高壯,看去好似黑熊一般的胖大少年,挑著兩大桶水,從南邊大踏步走了過來。這少年名叫蘇元明,正是陳仲看重的那個。他來到籬笆門前,跟陳仲問聲早,自己把院門開了,挑起水來到菜地邊上,便也拿起一個水瓢,低著頭就往地里澆。陳仲微微皺起了眉頭。這娃兒心裡有事。難道也是要走嗎?三姓士族突然發出告示,破天荒的願意把田地租佃給百姓。其用意,陳仲哪有不明白的?如果百姓們都修行了,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還會因為妖物、精怪的侵擾,而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田土,投獻世家大族為奴為仆,只求一口活命的糧食嗎?陳仲廣傳修行法門,自是成了仙門郡三姓士族的眼中釘、肉中刺。但這些,陳仲不在乎。他是老了。尋常修士,如果不能突破「感應」境界,則七十歲形削,八十歲氣散,此後只如凡俗老翁,再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力量。陳仲沒能突破「感應」。甚至於他在六十年前,路遇釣叟,所得傳授的這一脈法門,於「感應」境界之前,比其它法門還多出「周天鍊形」、「鎖精禁漏」、「退病關」這三重功果、三重阻礙。陳仲就是被「退病關」困阻終生。但是,陳仲卻也比尋常修士多了兩重功果在身,八十二歲的他,也仍有不去理會三姓士族的倚仗!更因此,陳仲認為,他所得法門,很可能便是重新尋得登仙路徑的關鍵。至於蘇元明,同樣也有不會被三姓士族的算計所打動的理由。因為他不缺吃!「元明,你也要走?」陳仲問道。蘇元明一頓,頭抬起來,卻不敢和陳仲對視。「啊、我……」陳仲愈加疑惑,他雖然心內看重蘇元明,但表面上可沒有對他多麼不同。即便要走,至於如此么?只是說起來,蘇元明確實沒有理由啊!他天賦異稟。生下來就比別的孩子胖,稍大一些更不得了,力氣比尋常三五個壯漢加起來還大。因為家裡吃不飽飯,他從十歲就開始獨自出城,甚至空手格殺過弱小的妖物。三五拳打死牛、馬之類的事情更是多到不值得吹噓。其他人吃不飽飯,蘇元明家卻總有肉吃。至今長得好似大黑熊一般,實則不過虛歲十五!他唯一的難處,是母親重疾纏身,母子兩個相依為命。當初陳仲回到家鄉,開門講學。蘇元明第一個上門,目的便是想學得法術,救治母親。但修行並非萬能,法術更是要在突破「感應」境界之後,才有資格修鍊,在那之前,都不過是不入流的障眼法。當世修行人何止十萬?能夠突破感應的,又有幾人?陳仲也可以算是被困在感應之前,不得突破的一個。蘇元明知道了這些,也不灰心,為了救治母親,反是更加堅定了求道之念。「我、老師我不走!」蘇元明猶豫半晌,說到一半,又不敢說了。他真不是像其他人那樣要走的。但他也是來和陳仲告別的。只因他昨天無意中,聽到彭氏的幾個僕人從仙門山回城,議論說是在仙門山中發現了寶葯,包治百病!彭氏已經發話,今日就要組織人手,進山採藥。蘇元明想搶先把寶葯采走,但陳仲在課堂上告誡過學生們,仙門山中有感應境界的大妖,學生們在具備「周天鍊形」的修為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進仙門山。蘇元明一邊擔心彭氏采走了寶葯,一邊又擔心陳仲不許。正猶豫之時,忽然有「骨碌碌」的聲音從東邊傳來。原來是一輛銅徽裝飾的牛拉雙輪車。看徽記,乃是仙門郡彭氏。陳仲袖袍一抖,一份長方形貼書來至手中。上寫著——仙門彭氏都尉良,敬謁。下角還有年月日——漢后六十年甲申月甲子日。這是「謁貼」。代表某人前來拜訪。若是下帖的日期尚未到來,便是拜訪人提前預定那一天要來,主人接受了謁貼,就表示許可了拜訪請求。若是下帖日期正是投遞的那一天,則多半只是「禮節已到」的意思,人並不會真的來拜訪。陳仲手中的謁貼是昨天接到的,今天正是甲子日。「彭氏都尉良」,指的則是當今仙門郡士族中的彭氏族長,任職仙門都尉的彭良。此人一定意義上,可以算是陳仲早年故人的兒子。只不過當年,陳、彭兩家都是黔首平民。如今彭氏一躍而入士族行列。彭良這份拜帖的用意,實是不問可知。陳仲倒也想聽聽,彭良代表那三姓士族,有什麼話要說。而此刻,牛車尚未來至近前,陳仲便已辨明了氣息。車上只有車夫與隨車的家奴兩人。彭良送來謁貼,到了時日卻不出現。只派車來,擺明是要讓陳仲自己上門,到彭家去見彭良。真是好大的架子!陳仲有心閉門不見。但轉念想到蘇元明吞吞吐吐,多半也是因為這些士族的算計。與其在這裡打啞謎,不如就去看看,他們到底準備做什麼!「元明,為師且去會會那仙門都尉,你在此處等候,一切事務須待為師回來計較。」說話間,牛車已至。蘇元明有些擔心陳仲的安全。但他雖然看起來長得高大,終究還只是少年,心性未穩。陳仲令他留下等候,無論有什麼事,都等自己回來再說。這邊陳仲上車。卻說那些士族聚居在仙門郡城的東南一角。白牆黛瓦,楊柳成蔭。門前的道路每日都有僮僕黃土鋪墊,掃灑維護。一間間瓦舍,整齊排列。有門樓,有明堂。與城西北朝廟的炭黑、頹垣,以及城西南百姓黔首聚集處的窩棚、荒草,簡直是兩個世界。彭氏府宅,穿過前院、中庭,從旁側有曲道通入花園當中。一株株高大的楊柳槐桃,圍繞著挖出曲水秀池的湖塘。長長木橋鋪至小湖正中心,一座八角涼亭內,布置了六張几案座席。案鑲金,席織錦。菜肴、果蔬,雖不多,卻都很精緻。這是自後漢以來,天下推崇名士所形成的風尚。士族交遊宴席,必須貴而奢靡,否則何以托扶人的非凡?此刻,已有四人跪坐在席。主位,彭氏族長,擔任著仙門郡都尉之職的彭良。在其右手第一,則是仙門太守孔蘩露,其人身量瘦削,卻穿著寬袍大袖,獐頭鼠目,卻戴著高冠,留著短須,貌相滑稽,難以令人敬畏。孔蘩露以下,則是郡丞左固、長史巴轅,他們分別是仙門士族中左、巴兩家的族長。此四人聚在一起,可以說是足以決定仙門郡的所有事務了。只是除去他們,還有兩席尚空。其中左側僅有一席,形制與其它大不相同,几案上陳列著雞、鴨、魚各一,另有兩盤時令水果,一尊香爐。這分明是用於祭祀的,只是此刻並未點燃香燭。而除去這一席,剩下那一席,卻是被置於了南側,這裡於宴席中本該留給歌舞伎樂,還有傳菜服侍的奴僕進出。將客人座席安置於此,顯然不是請人赴宴的,而就是為了羞辱人的!忽然,南側座席上,一道牛車的影子顯現出來。這是彭良在那派去接陳仲的牛車上留下的小術法。若是陳仲上車,術法生效,在座眾人便可看到陳仲一路而來的樣子。須知當陳仲上車,必見車上無人。普通百姓不知道陳仲的身份。他們卻是知道的!想到陳仲曾在仙門郡做下的好大事體,贏下的好大聲望。如今遭遇這般慢待,不知他會是何等表情?在座四人,都很有興趣看個仔細。「萱台兄,果然妙計,我等只需招納佃戶,無知賤民便自散去,真可謂是絕薪止火,最得枚七發真傳!」說話的正是郡丞左固。只見他一臉佩服之色,將彭良捧得飄飄然,萱台,乃是彭良的字。彭氏崛起不過兩三代的事情,底蘊遠遠不及傳承久遠的門閥,常被看不起。如太守孔蘩露,出身昭明郡孔氏,此刻便似笑非笑。越被嘲笑底蘊不足,就越要附庸風雅。當今顯學《五行白虎通》,由前漢董廣川光大先師孔子學說,融合五行,逐漸敷衍而成,早已掌控在門閥手中。彭氏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在這方面追趕上去的。於是就只能從偏門下手。比如董廣川之前,有枚乘做《七發》之賦。該賦講述修行之道,非止尊崇孔子儒學一家,而是兼收並蓄,各家都不排斥,為後世大賦之宗。枚乘因此被人尊稱為「枚七發」。彭良不管到何處,都將枚乘奉為尊長,自稱傳習「枚學」,如此他家在《五行白虎通》上的弱勢,便就理所當然。絕薪止火,語出枚乘。左固的吹捧,恰恰撓到彭良的癢處。彭良志得意滿:「略施小計而已,我諒他陳仲老兒,不敢不……」話音未落。只見南側座席上,牛車虛影里,陳仲坐正之後,忽然睜眼,與尋常老人渾濁迷朦完全不同,他的目光猶如兩道電閃,霎時間似穿透了虛實,越過了道路、庭院的阻隔,自那骨碌碌走著的牛車中,借著虛影,直直落在了席間!彭良被目光所懾,「來」字硬生生憋在喉嚨里吐不出。席間其餘三人,也自驚駭難止。下一刻,只見陳仲重又垂了眼帘。同時,座席上的牛車虛影,也自破散。想看陳仲失態?席間四人,怔怔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