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巫師之城（上）
滄浪島有很多名字，雞爪島、四趾島、七港島等等，但都沒有「桃林島」這個名字震耳發聵。東海桃林，是舉世聞名的巫師之島。這裡也是整個東海最大的貿易中心。各國的商隊在各個港口停泊彙集，在雲帆市集和萬國集市貿易通商。巫師集會統治著這個縹緲在煙波雲海中的國度。桃林的港口歡迎所有誠實信用的商貿船隊，不管是矮人侏儒，還是精靈巨魔，都可以在這裡自由貿易。
雲凝．冰峰的母親是桃林島冰峰家族的二小姐碧水，說是小姐，其實比黑海灣的賤民還窮。碧水小姐的父母在追趕私奔的大女兒金波的時候，不幸遭遇海嘯，雙雙遇難，給不滿十六歲的碧水留下了一座空蕩蕩的巨石城堡和高高聳立的巫師塔——矗立在遠離港口的積雪林地。
按照集會的規定，巫師塔和巫師城堡是不能買賣的，只能由巫師的後裔繼承。其實就算沒有這個規定，這城堡也沒辦法賣給任何人。冰峰家的先祖是集會中的高階巫師，城堡和巫師塔都留下了高階巫師的印記——這座城堡和高塔只會接受巫師的後裔作為自己的主人，任何沒得到邀請的生靈都無法踏足其中。
碧水小姐沒能成為一個巫師，也沒能成為巫師的妻子。她在十八歲的時候生下了雲凝，把自己從碧水小姐變成了碧水夫人；但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靠著在積雪林地里的松子、蘑菇和其他野果養活自己和孩子。整天都在和松鼠、雪兔、駝鹿這些動物打交道。附近的村民從沒見她和男人交往。大家都認為雲凝的父親一定是森林裡的魔鬼——儘管他們天天在林地里出沒，從未見過什麼魔鬼。
那麼，雲凝一定就是個小魔鬼了。
雲凝皮膚蒼白，身形瘦削，有一雙深綠色的眼睛，一頭淺金色的頭髮。所有人都在暗戳戳的打量，希望找到他身為魔鬼的證據。但云凝已經十二歲了，他既沒有長出犄角，也沒有長出尾巴。他整天在林地里跑來跑去，和松鼠聊天，和駝鹿奔跑，看見生人，隔得老遠就躲起來——似乎他不怎麼喜歡和人打交道。
當然，碧水夫人肯定不會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個魔鬼。
這幾天的天氣非常糟糕，天空盤踞著巨大的烏雲，整個海島上都刮著陰冷潮濕的海風。林地里到處都能聽見「嗚嗚」的怪響，所有的動物都藏了起來。雲凝只能老老實實的在家呆著，等著吃晚餐。碧水夫人計劃的晚餐非常簡單，只有半鍋黑麵包干蘑湯和一把干核桃；但她的手藝相當糟糕，黑麵包片煮得太爛，一鍋又黏又稠的糊糊看起來像是雨後池塘里摳出來的爛泥；這幾天的風又潮又潤，核桃有些發潤，吃起來全部都有一股苦味。
雲凝把碗里的干蘑挑出來吃個精光，留了大半碗又冷又硬的干糊糊——雲凝的乳牙比別的孩子換得早，這玩意兒功不可沒。碧水夫人對他的食量並不介懷，吃得少好養活，也不是什麼壞事。積雪城堡的每一個房間都十分巨大，餐廳當然也不例外。餐廳里的柱子大概有七八丈高，兩邊牆上的窗戶都是上下兩排。碧水夫人從來沒擦過第二層的窗戶，窗欞上堆著厚厚的積灰——爬上爬下太危險了。
但萬幸所有的傢具都是正常尺寸。餐桌雖然非常長，幾乎能容納三十個人同時用餐，但至少高度和普通人家的餐桌沒兩樣，不至於讓碧水夫人站著用餐。在母親用完晚餐之前，雲凝不敢離開餐桌，只能百無聊賴的望著餐桌上放著的雙耳黑砂鍋發獃——今天風這麼大，
不知道林地邊的那隻野生母獅鷲和它的蛋怎麼樣了。
那隻母獅鷲捕獵時傷了翅膀，飛不起來，不能回到凍雲峰上的老巢去；只好在林地的灌木叢里下蛋。雲凝覺得它又可愛，又可憐，找了很多結實的短木枝和柔韌的枯藤，在灌木叢里為它搭建了一個窩。但這頭獅鷲對人類非常的害怕，雖然最後住進了小窩，但對雲凝依舊極度的不信任，一看到他過來，馬上就用翅膀護住身下的蛋，不住的發出尖啼。
「我們趕上晚飯了嗎？」餐廳的門口，突然傳來了一個非常柔和低沉的女聲。雲凝嚇了一大跳——從他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生靈走進過陰森黑暗的城堡。空蕩蕩的城堡里甚至連一隻老鼠或蟑螂都找不到。
雲凝驚訝的看過去，餐廳的門口站著一個非常消瘦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長袍，袖子黑糊糊的，像是抹了厚厚的一層煤灰。她赤著腳，腳趾縫裡全是黑泥。一頭頭髮已經看不出顏色，裹滿了污穢的泥漿。她的臉看起來像是抹了一層草灰，如果不仔細看，恐怕連五官都找不出來。
女人的身旁站著個瘦高的男孩，看起來比雲凝要高一個頭。他簡直就像是爛泥塘里才撈出來的泥鰍，黑漆痳烏的，全身都散發著一股餿臭。他眼巴巴的瞧著雲凝面前那一坨黑麵包干磨湯，不住的吞咽口水。
很顯然，碧水夫人也嚇了一大跳。但等她看清來人，她眼裡就只剩下了憤怒。她惡狠狠的盯著這個不速之客，「你回來幹什麼？」
「我不想回來。但我無處可去。」這個乾瘦的女人慢慢的朝碧水夫人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對面，「你可不能趕我走。」
「可你害死了父親，也害死了媽媽。」碧水夫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淚水突然就湧上了她的眼睛，雲凝從來沒見過她流淚，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這個乾瘦的女人低下頭，兩隻乾涸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傷悲，但卻流不出一滴淚。她就呆了那麼一小會兒，突然就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碧水夫人，發出了野獸嚎叫一樣的哭喊聲——「不。害死他們的不是我！是他們對我的愛！是那該死的愛！那場海嘯應該撕碎的人是我！不是他們！」
碧水夫人掙扎了兩下，想從她的懷裡掙脫出來。但這個女人抱得特別的緊，完全不肯鬆手。好像一放手，她就要失卻整個世界——「不！不要放開我！我的傻妹妹！我的好妹妹！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我日日夜夜都在心裡呼喚你的名字！我做夢都想這麼緊緊的抱著你！」
她的喊聲特別的嘶啞，聽來充滿了痛苦。但儘管她的臉已經十分的扭曲，她的眼睛已經紅得像要滴出鮮血，但她的眼眶依舊乾涸得像荒漠里的沙丘，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瘋狂的吻著碧水夫人的額頭和頭髮，彷彿每吻一下，她的痛苦就會減少一分，她的愧疚就會消減一分。
雲凝猜出了這個女人的身份，她一定就是為了愛情私奔的姨媽金波夫人。但看起來她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漂亮。她乾癟，枯瘦，死氣沉沉，看起來像是一截枯木雕琢成的女巫木像。她身旁的男孩應該是她的兒子，但看起來和她長得一點也不像。
最後碧水夫人終於掙脫了姐姐的擁抱，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她很想說點什麼，但一開口，就開始哽咽，努力了幾次，都只說出了一個「我」字。金波夫人聽見她開口就很激動，雖然每次都只聽到一個「我」字，但卻彷彿已經聽過了千言萬語，她緊緊的拽著碧水夫人的手，溫柔的在她手背和臉頰輕撫，不住的點頭——「我知道。我明白。我的好妹妹，我的傻妹妹。」
雲凝注意到了姨媽的兒子，把已經成了一塊生冷石頭的黑麵包干磨湯遞給他——「你餓了嗎？要不要吃一點？我們只有這個。」
這個小男孩沒有伸手，而是回過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但金波夫人顯然顧不上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雲凝把碗和勺子塞進他手裡，「我叫雲凝．冰峰。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把干磨湯捧在手裡，一口也沒吃，又回頭看了金波夫人兩眼，遲疑了一會兒——「我叫風徹．雪原。」
「你的孩子為什麼跟我們姓？他的父親是誰？」
「我……」碧水夫人抿了抿嘴，「我不想提這件事情。」
「好吧，不提就不提。」金波夫人回過頭，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你吃吧。」看著風徹狼吞虎咽的啃冷麵包湯，金波突然笑了起來。她臉龐極其瘦削，笑起來眼角堆滿了皺紋，「這孩子從出生到現在，都沒吃過一頓飽飯。」
「他的父親呢？」碧水終於從悲慟中緩過了神，「你們看起來不太好。」
「他父親騙了我。他說他是個精靈王子。」金波夫人慢慢的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不用碧水招呼，她就自己拿盤子舀了一坨黏糊糊的湯在盤子里，「是的。他是個王子。可是個被廢黜流放的王子。他和一群海盜混在一起。我跟著他上了那艘海盜船。可上船沒幾天他就死了。我被他的海盜朋友賣給了明珠群島上的奴隸主。被關在了海鷹塔。白天打掃高塔，給那些可怕的海鷹整理窩巢，晚上就被關進陰冷的地窖。好幾次我都想從塔上跳下去。好容易鼓足勇氣，準備和這個世界說再見，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金波夫人講起來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語氣淡淡的，似乎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座海鷹塔非常的高。當然，比不了我們的巫師塔。但那不一樣。整座海鷹塔上全是一群兇狠的、比人還機靈的海鷹。這些鷹崽子一眼就能分辨出誰是高貴的主人，誰是低賤的奴僕。他們在主人面前梳理早就被我梳理過的羽毛，在他們胸口摩擦它們那光禿禿的腦袋，看起來又溫馴又可愛。可主人一走，它們就會變成惡魔。它們會用羽毛撲扇我的腦袋，會用尖喙啄我的手臂，甚至用尖爪抓扯我的脊背。聽到我的哀嚎它們會高興得放聲尖嘯。真的，所有的海鷹都是魔鬼。」
「這個孩子在海鷹塔出生，長大。」金波夫人的話里終於有了一點憂傷的味道，「我得把他整天背在背上。地窖里到處都是貓一樣大的老鼠。這些老鼠什麼都吃。它們的血盆大口是所有奴隸的最終歸宿。」
「我沒什麼奶水。這傢伙經常會餓得在夜裡哭喊。為了讓他活下來，我只好想方設法偷那些海鷹的蛋。」金波夫人突然露出了一個微笑，「雖然艱難。但我們的風徹一天天的長大了。我的悲慘是我咎由自取。可他做錯了什麼？我們必須離開那個可怕的海鷹塔，離開可怖的明珠群島。我觀察了很久，找到了機會。我們控制住了那頭最大的海鷹。騎著它逃出了明珠島。」
金波夫人的臉上還有一絲后怕的影子，「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海鷹非常危險。而且它們有著可怕的報復心。這傢伙找到機會，把我們拋進了大海。它得到自由后沒打算飛走。反而飛在我們頭頂，隨時準備衝下來把我們撕個粉碎。可我們時來運轉，碰到了人魚國的商船。這些人魚極度仇視那些盤旋在高空里的東西。他們的鐵弩把那隻海鷹射了個稀巴爛。」
「好了。我們沒有必要糾結過去。」金波夫人吞下了最後一口蘑菇湯，「我們得好好的活下去。你看起來也很糟糕。你有多久沒有洗過你的頭髮了了？看看你的裙子！這還是我那個愛美的小公主嗎？」
「我們沒什麼錢。」碧水有些無奈，「這座城堡不允許我賣掉它喜歡的那些古董。林子里有松果、橡果還有核桃，這些東西能換一點黑麵包。」
「傻妹妹，城堡里有很多寶藏。」金波搖了搖頭，「好了。別擔心。冰峰家的大小姐回來了。從今天起，沒有人會再挨餓了。」她把碧水拉了起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城堡里的溫泉花園。我不管，不管你以前的習慣是什麼，現在必須得陪我去泡一泡溫泉。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她轉過頭，朝雲凝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風徹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