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攀高枝兒

第33章 攀高枝兒

「地里這份罪實在受不得,」地主對老倌兒說,「咱活夠咧,咱肉吃過咧,酒喝過咧,娘們兒三房,小班兒下處咧女子味兒也嘗過咧,大煙也抽過咧,咱他娘活夠咧!」老倌兒說:「咱整天跟牲口打交道,嘴笨,不知道咋勸你,凡事兒看開,就好咧!」

地主看了老倌兒一眼,旋即意識到他並非有心譏諷,而是真的嘴笨,地主轉過身去,解開褲帶,拉了一泡帶血的尿。看老倌兒詫異的眼神,地主說:「淝水不流外人田,尿水,不他娘咧就是淝水?」

「咱不懂,好死不如賴活著唄。」

地主一陣狂笑,驚起歇宿在枝頭的烏鴉。他忽然狠狠地喊叫起來:「受用吧,恁這些草木,淝水流咧外人田,還他娘的帶著我咧血!」

這副癆鬼般的瘦小身板兒怎能發出這樣大的聲音?老牛倌兒一度驚奇,忽見那身軀肩頭抽動,先是嗚嗚地抽噎著,後來索性放了聲。老倌兒知道勸不住,索性也不去勸,任由他哭。地主慢慢不哭了,他抓著老館兒脖領子,問道:「別人都說恁老實,跟咱說,你算老實人嗎?」

老館兒惶悚地點點頭,不知做錯了什麼。

「你再跟咱說,恁匣子算老實人嗎?」

老館兒再度點頭。他不善言辭,可並不傻,儘管心裡有些預感,但當地主親口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還是驚呆了,還是嘴角抽動,抑制不住地大聲哭出來了。

地主說:「我要把閨女許配給恁家匣子!」

那閨女溫婉漂亮、知禮可人,更為關鍵的是,她地主爹的家業散了之後,她就到地頭和眾人一道勞動了,而且並不屬於旁人家的女子,她憋著那口氣兒,有時候還能比男子多犁二分地!

那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過的福分,毫無徵兆地落在了老館兒的兒子身上,老館兒哆嗦著說:「到底為,為,為個啥?」

「為啥,為咧咱下去見祖宗的時候不落埋怨。家業散咧,不是叫咱荒唐沒的,是天滅咱,這一點我見咧祖宗可以坦然,苗苗是咱公社,咱鄉咱塬頂乖頂好的女子,我這當爹咧不能虧她!」

話說完之後,地主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臨終之前,老倌兒帶著牛倌兒去送,地主伸出鷹爪子樣黑漆瘦硬的手,拉住小牛倌兒說:「你知道咱為啥子把閨女許給你?世道變咧,往後是老實人坐天下咧,恁老子是老實人,你耍不出心眼兒。好好待她。」他的女兒苗苗跑出來,看看爹蜷縮得蝦子樣的軀體,看看小牛倌兒,哇地哭起來。

苗苗爹成分不好,發送得很簡單,抬屍身的人走到半道兒,小牛倌兒把家裡僅有的一領蘆席送過去,把她爹包裹住。小牛倌兒和苗苗一起看著那捲成圈兒的蘆席進了爐子——大鍊鋼鐵時期留下的高爐改的——化成一縷青煙。掌爐的拿出一個黑漆匣匣,人群散去,他倆一起去埋葬地主身後這點念想。

「花兒——」

「叫我苗苗。」

「我是說,這道邊的花兒,像老奶奶跟我講過的曼珠沙,有人死的時候,就會長出來。」

苗苗抱著骨灰匣子在前邊走著,到了地方,開始彎腰埋葬那匣子。她原本的身材對於貧農來說顯得弱不禁風,經過勞動,她的腰身恰到好處地豐腴,一身白衣在風中擺動,讓小牛倌兒心煩意亂。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村兒里的習俗,苗苗已是小牛倌兒的女人了,小牛倌兒也屢有衝動。

說到這裡,牛倌兒熱淚盈眶,魏峰說:「那後來呢?」

「後來?哼,後來!」牛倌兒說,「她叫別人哄了。」

「太老實咧,天不容你。」牛倌兒說。

苗苗起初並不排斥小牛倌兒,苗苗背著地主羔子的名,吃大鍋飯的時候最後一個打菜,只能吃些殘碎菜葉,麵條兒也是碎片片。小牛倌兒心裡記著地主的話,他要老實,陪著苗苗,要在苗苗後邊打菜。

舀菜大娘見了,一邊系圍裙,一邊把勺子重重放在鍋里,沖苗苗叫喊:「地主家的,你懂不懂規矩?」苗苗就在睽睽眾目下拿著碗繞到小牛倌兒身後,杵杵他的背叫他先打。小牛倌兒謹守老實人的做派,反而向舀菜大娘哈腰道歉,大娘沒好氣地把鍋底?了個光,小牛倌兒的粗瓷海碗堆得墳頭一般。輪到苗苗打菜時,大娘早解下圍裙,飯勺也「哐當」扔進大盆。

苗苗端碗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牛倌兒不顧別人訕笑,拽著她走到角落,把自己碗里的分一半給她。大娘端著碗吸溜麵條,說:「對咧,得叫小牛倌兒好好給你正正骨頭,去去地主小姐咧做派。」

小牛倌兒小聲說:「她早上叫隊長收拾不輕,這會兒憋著火兒咧,別跟她老娘們兒一樣見識。」

苗苗咬著牙齒,默默點頭,說:「你對我恁好咧。」

小牛倌兒說:「苗苗,你爹說咧,咱要當個老實人,咱要對你好咧。」

苗苗笑笑不再言聲,小牛倌兒眼裡,這種笑,就是他自己存在的意義。

又是一年春天,下了工,小牛倌兒趕上苗苗,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走著。彼此已經很熟稔,小牛倌兒掐朵花送給苗苗,吭吭哧哧地說:「苗苗,你真好看,就像這朵花一樣!」

苗苗接過花,自己戴在頭上,倆人踱到一座破廟。說是破廟,前屋已被砸爛,僅余後院土坯牆,木門也早被劈了當柴。倆人進到,院里滿是雜草,走上去,趟出來幾隻兔子。小牛倌兒拿起木棒去追兔子,他故作笨拙,兔子也沒頭沒腦到處亂竄,引得苗苗一陣發笑。

追累了,苗苗也不笑了,倆人坐在土牆后,小牛倌兒問苗苗最近幹啥咧。苗苗說:「幫著隊上照看圈裡的雞。那雞可有意思咧,今早上,我看見大公雞爬在母雞背上,啄它的頭,啄完這個,又去啄下一個。老太太看見就笑,你知道她笑嘛咧?」一年的時間,小牛倌兒已徹底變成一個老實人,他笑了笑,嘴上繞過了公雞的話題:「禿子頭上生虱子,別人不一樣給他擇出來?」

苗苗又說:「隊上到外村牽來一頭豬,放到豬圈去咧,圈裡的豬吱吱呀呀叫咧好一陣子。那豬沒六百斤也有五百,說是從外國……」

「苗苗!」老實人小牛倌兒打斷了她的話,「恁爹上路前既然把咱挑上咧,咱就認他老人家,咱就照他說咧辦。頭年我賣力氣,一共攢下幾十塊咧公分。等等湊個整,我去走走隊長門子,聽說政策放寬咧,咱把恁爹咧墳一修,再拿新坯翻翻咱家咧屋,堂堂正正迎你進門,一來是為你好,你有面子,二來也好叫人看看,恁爹沒挑錯人兒!」

苗苗紅著臉點點頭,起身走了。小牛倌兒沒有追上去,而是砸吧苗苗的話,一遍,兩遍,越砸吧越有味兒。他索性向草叢躺了下去,是的,他領略了苗苗的暗示,既有說不出的興奮,又有守住老實人底色的驕傲。他憧憬著,期待著,等著明媒正娶的日子。

「後來?」魏峰說。

「喝酒,啥也別說咧,」牛倌兒說,「狗日地主死咧還害人,咱這輩子毀都毀咧!小子,你記住,當人別當老實人!」

牛倌兒又眯瞪著看向魏峰,豎起大拇指,「嘿嘿,恁爹不老實,你也當不了老實人!」

魏峰尷尬一笑。

「坐,別走,牛倌兒抓住他胳膊說,「你給我記住,要是有咧相好兒的,別的甭管,只情叫她脫咧,脫咧她,她就是你的人咧……」

魏峰再想起牛倌兒這段故事的時候,已是認識牛花蕊之後。牛花蕊的胸脯,還有牛花蕊在縣政府說話算數的爹,都叫魏峰不能自拔。雖然他從未想過光宗耀祖,甚或以老瞎子的德行,記不記得老魏家的「宗」和「祖」都難說得很,但當這種機會送上門來的時候,魏峰還是躍躍欲試。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老瞎子掐著寸長的指甲,顫巍巍地湊上來為兒子做參謀,「對付媳婦兒要哄,對付閨女兒要猛!」

老瞎子給人算命,算出職業病來了!是鼻子就說喘氣兒,是嘴巴就說吃席兒,明明白白把話說清楚不好么?魏峰沒好氣地說:「咋叫猛?」

老瞎子抖摟著,不知從哪變戲法似地抽出拇指粗細三根大香,吹著了上在三清神龕前。他按著兒子磕一陣頭,許完大願,把兒子拉到一旁,張開漏風的嘴:「跟爹說,到哪一步咧?」

魏峰不耐地甩開老瞎子,老瞎子迅捷無比地拽住他另一隻胳膊,說道:「這事體不跟恁爹商量,跟誰商量?鑽山咧?麥子地?老君廟?」

「去過一回寶雲塔。」

「咳咳,蠢才,蠢才,恁多人有啥去頭兒?拉手咧沒?做嘴兒咧?」

「我自個兒咧事兒,你就別……」

「聽著!」老瞎子站穩身子,一字一頓說道,「脫!把她脫咧,你小子就攀上縣太爺高告枝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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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部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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