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仍未亮,空氣仍透著夜裡的冰涼,除了趙齊背著行囊裡面裝著探測儀器、醫療包和一架火炮之外,眾人都輕裝踏上通往黑城的路。黑城終於再次迎來人類的造訪,直瞪瞪地看著幾個光點從壁壘那頭翻下來,不懷好意地沖著他們笑。
壁壘到城區之間是一片廣袤的草地,當年修建壁壘之時缺少石料,竟把地面的石板都給挖了去,如今長滿雜草,長勢非常旺盛,眾人還未落地,草尖上凝聚的露珠就已沁透褲腿傳來一陣涼意。竟有一米來高,沒過了腰,將腳下的道路遮擋得嚴嚴實實,在夜風的推動下一簇一簇的拍打著,就像暴雨中翻騰的黑海。幾人排成縱隊,將燈頭按在草叢裡盡量不露出光來,由林冉打頭,趙齊和老者走在中間,田堃負責殿後,微側著身子,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向前探。有時在鬆軟的土地上會突然感覺腳底踩到什麼東西「喀喀」作響,微微撥開密密麻麻的草地低頭一看,竟是一堆早已腐朽不堪的屍骸。
這是曾經的修羅場,也是現今的萬人墳。基地的守衛者們曾在這裡與感染者酣戰並葬身於此,沒人能帶回他們的遺體,也沒人能讓他們入土為安。他們只能橫屍荒野,任憑烈日暴晒,任由鷲豺撕咬,野草荊棘從他們的腐敗的血肉中破殼而出,將根系深深地扎入每一塊肌肉每一根血管,瘋狂地汲取養分,留下一副又一副永不瞑目的白骨。他們的靈魂被永世囚禁在這裡,成為黑城的一部分,仇恨而凄怨地四處飄蕩。
林冉心中凄然,多想此刻能蹲下身,用手捧起那具英烈的殘骨,將它帶回家園安葬。但她也深知當前任務於身,只能肅然起敬筆直地對它行了一個軍禮。
「安息吧,英烈們!」
儘管一路有趙茹和無人機作為嚮導,一行人的行進速度依舊十分緩慢。畢竟在一片未知之地,行差踏錯的代價很有可能是致命的。無人機沒有探測到感染者的蹤跡,但它也並不是唯一的危險所在,黑城中仍有數不清的野獸將幾人視為獵殺之物、盤中之餐。林冉的右手一直緊貼著別在腰間的槍桿,若是有什麼異動都能保證在第一時間將其擊斃。她很清楚,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除了隊友,都是敵人。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但視線並未因此而變得清晰。風停了,霧卻緩緩降下來,像是個惡作劇,詭譎的黑城在眾人眼前輕佻一抹,視線里便只剩縹緲的穿不透的黑與灰。人越是在看不清視野的地方,越是習慣發出聲音為自己壯膽,但林冉他們並不能這樣做。他們盡量壓低身形藏在草叢裡,輕輕撥開身前的葉芒,繞開腳下的碎骨,恨不得把弄出的聲響從這個世界抽走。
有什麼聲音不逢時地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彷彿鬼魅的私語,忽左忽右、忽斷忽續,林冉渾身的細胞瞬時全戒備起來,她敏銳地發現在這無風的環境中,周圍的草尖竟在微微地顫動。於是揮揮手示意大家停止前進,將腰間的槍掏出,打開保險緊緊握在手中,屏氣凝神細細分辨聲源的方位,「有異常嗎?」她稍稍側過臉仍顧慮著前方,輕聲問向趙齊。
趙齊也警醒著周圍,望著她搖搖頭,又把儀錶拿在面前撥弄一番,然後撇起嘴角,還是搖搖頭,他的儀器只能探測感染者,若是有別的什麼,就只能指望趙茹的無人機。林冉看看頭頂,嚴嚴實實的一片霧氣早將無人機的身影給遮了個乾乾淨淨,即便能看見,量它也照不出這高挺的野草下藏匿著怎樣的邪祟吧。
果然,即便趙茹將無人機降下高度也沒能發現任何端倪,那些鬼祟的聲響像是由土裡發出來的。對!由土裡而出!林冉突然明白了什麼,張羅眾人趕緊離開,顧不得身上撞得葉片嘩嘩亂顫,顧不得腳下踩得噼啪作響,一定要儘快離開!「是鼠群,得趕緊逃!」
巡查隊幾人出身貧苦,都曉得老鼠的厲害。他們從小居住的地方經常被老鼠打洞光顧,可基地里食物很少,老鼠餓起來連人都咬,兩顆大板牙對著下去必定剝筋帶骨,而且老鼠身上又帶著病菌,基地里有好幾次的瘟疫都是由它們引發,基地對它們避之不及。何況這是在黑城之內,這些老鼠們想必更加兇狠,誰知道這些它們有沒有被感染,誰知道它們有沒有攜帶致命的病菌。
隨著眾人的狂奔,四周原本靜謐的草叢也迅速翻騰,像是一艘艘衝鋒的攔截艇,在碧綠的草海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八字分開的浪花,而浪花與浪花之間靠得越來越近,慢慢地連接成一個圓,截斷幾人逃離的道路,將他們包圍起來。
眾人不得不在一個距離小土坡前停下腳步,他們已經完全陷入鼠群的包圍之中。坡頂的草里鑽出幾隻老鼠尖嘴猴腮的腦袋,看見刺眼的燈光先是吱溜一下調頭鑽進深密的草叢裡,但不久又探出頭來,眼裡露出殷紅的凶光,閃著寒光的板牙上似乎還掛有新鮮的血肉殘渣,嘴裡呑吐著腥臭的白氣,趾高氣昂地俯視著他們。
身旁的草叢也如急流般不停攢動,鼠群正在縮小包圍圈。它們興奮地用板牙敲著下頜發出「喀喀」的聲音,巴巴地盼著一哄而上享用這份大餐,口水都不自禁從嘴裡垂到地上。初至黑城的一行幾人竟成了上貢給這座城市的祭品。
林冉看看老者,已是累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只能弓著腰雙手撐著膝蓋接連喘息。此時若是強行突圍,勢必顧不上老者的安全。但雙拳難敵四手,若是企圖消滅鼠群再離開,又顯得太過荒謬。
思量之際,土坡上的幾隻老鼠早已按捺不住內心對血肉的渴望,縱身一躍向幾人撲來。林冉如閃電般反應過來,開槍擊落一隻朝老者飛去的老鼠,又側身避開向自己襲來的另一隻,一腳順勢發力將它遠遠踢飛。被踢飛的老鼠重重撞在一塊石頭上,「吱吱」嗚咽了兩聲便滾入草里,周遭的老鼠可樂得炸開了鍋,也不管那兩隻老鼠是死是活,一個踏一個扒拉著拱上前頃刻間將它們啃噬成白骨。
又一隻老鼠徑直往田堃飛去,剛著陸便張開血盆大口猛地就咬。巡查隊的服制儘管輕便,但韌性十足,在人身體上形成一道厚實的保護層。老鼠像是鐵下心要在這人身上鑿出個洞來,張開藏滿污垢的指甲將自己穩穩固定在田堃的身上,搖頭晃腦地來回啃咬,非但沒有效果,反倒被田堃厚實的手掌拍了個七葷八素,小雞兒似的被拎起來一把給撕成兩半,血肉模糊地給丟在不遠處,接著又引起一陣騷動。
鼠群並未因同伴的折損而膽怯,空氣中凝固的血腥味兒只會讓它們更加興奮,淌著口水,吱吱地雀躍著縮緊包圍圈,隨時準備一擁而上。包圍圈越來越小,鼠群腥臭的口水味和身上腐爛的氣息混合在濕稠的霧氣里,讓人再呼吸一口都要窒息。
不給眾人片刻喘息的機會,飢腸轆轆的老鼠們就已迫不及待地發起又一輪攻擊,四面八方從地上向眾人彈過來。鼠群如冰雹般從空中落下,趙奇背著行囊還要保護老者,根本無法還擊,只能用手擋著老者縮著腰四下躲避。林冉見狀,忙把槍插回腰間,又從大腿上方掏出把二十公分長的匕首,迅速果決地將向二人飛去的野獸斬成兩段。
田堃背上也已落滿老鼠,就像披著一條灰絨絨的毛皮大氅。他倒乾脆利落,反手護住後腦勺,身體向後一倒,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將掛在背後的畜生們壓得個肚爆腸流。
可還未等清理完這一波,又一波老鼠跳上身來,任幾人如何反抗躲避,始終無法將身上的老鼠全都甩掉,它們張開長著倒鉤的爪子深深地將自己嵌在幾人身上,用鋒利的尖牙不斷啃咬眾人最後的防護。飢餓驅使著它們,血腥讓他們瘋狂!漸漸地,眾人在它們的進攻之下只能抱著頭,用手護著面部和脖頸,在躲避中不停思考逃生的方法。
「閉眼!」眾人耳機里傳來趙茹的聲音。
話音還沒消失,「咣」地一下,一道奪目的光芒從無人機上射出,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斥退黑暗,將眾人包裹在光明之中。霧氣里的小結晶彼此間反射著光芒,讓周圍更加明亮,恍如白晝降臨。
這些終年躲在黑暗中見不得天日的畜生們見到光,就如同醜陋的魔鬼受到持劍天使的審判,紛紛痛苦著、慘叫著,四下逃竄到更深更暗的草叢裡,但又捨不得就此放棄一頓美味饕餮,即便匿在黑暗中,仍心有不甘地虎視眈眈不肯離去。
「姐,你就不能稍微留幾秒鐘的時間給我們反應一下嗎?眼睛都要瞎了!」才剛安全了一些,趙奇便嚷嚷起來。
趙茹的方法確實奏效,但是也惹了個麻煩——這麼大的光亮,無疑就是在給其他隱藏在黑城裡的覓食者發信號,告訴它們美味的獵物已經送上門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將計就計,幾人必須儘快逃離原處,潛入黑城的街道之中。
無人機一路護送著眾人朝著城區走去,擋在前方的老鼠們只得被迫讓路,它們雖然蠢蠢欲動卻又害怕靠近那道刺眼的光芒,只能一邊咬牙切齒地盯著眾人,一邊緊緊跟隨,唯恐讓這份來之不易的美餐給輕易地逃了去。
眾人絲毫不敢停下前行腳步,田堃將老者背起,他伏在田堃的背上一聲不吭,看得出來剛才的遭遇戰已經讓他體力嚴重透支,好在有眾人的保護,他沒有受到半點傷。倒是其餘三人,一番鏖戰下來身上沾滿了泥土還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還是老鼠的暗紅色血污。
站在光里的人是看不見黑暗裡的東西的。自打開探照燈,周圍的黑暗顯得更加深邃,天色也彷彿再也不會變亮一樣定格,眾人每走一步,身後都會傳來一片「唰唰」的音浪,是魔鬼踏著影子的聲音,誓要追隨他們到天涯海角。
走著走著,忽然感覺頭頂光似乎變暗了些,原本緊緊尾隨在身後的音浪,又開始漸漸從兩側圍了過來。林冉回頭一看,卻發現那無人機竟紋絲不動地懸在身後的半空中再也沒跟上眾人的腳步,彷彿失去了控制。
「趙茹,無人機怎麼了?」林冉按著耳機向趙茹問道。可無論她問了多少道,耳機里始終沒有傳來聲響,就像壞了一樣。
來不及思考為何會突然斷掉聯絡,必須趁著鼠群還沒重新包圍上來之前逃走。林冉一邊催促眾人往前跑,一邊從兜里掏出引火的彈丸向身後丟去。彈丸剛落地,火舌瘋了似地從裡面躥出,吞噬著地麵灰黃的枯葉燃燒起來,火勢如同一滴在水中暈開的墨,很快向四周延伸,青翠的野草在熊熊烈火的炙烤下或伴隨著身體里飄出的一縷青煙發出一道哀嘆,或巋然不動如枯木般發出堅硬的「咔咔」聲,將饑渴的鼠群嚇得節節後撤。
林冉此前本就打算用火攻逼退鼠群,但當時幾人已被包圍,貿然使用火攻不僅不能幫助幾人逃生,反而只會引火燒身,斷了幾人的出路。現在可不同,畏光的鼠群已經給眾人讓出前進的方向,只要將它們追擊的路線阻斷,眾人便能安全撤離。一片火原夾在其中將眾人與鼠群隔開,生性怕火的畜生們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得遠遠逃離,痛心疾首地悔恨竟錯失一場盛宴。
火勢不斷蔓延,大有燃盡這片草海之意。仍有不甘心的老鼠在飢餓噬心地摳撓下躍進這片無邊的紅海妄圖穿越熊熊燃燒的火焰,卻只能被火焰吞噬渾身灼燒化為一具焦骨。即便失去與趙茹的聯絡,眾人也不能在此處長留,唯有繼續向前,踏進那片通往黑城的縹緲的霧裡,好在此時天色已經慢慢變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