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沉的天空逐漸透亮,初起的晨光也將靛藍色的天幕洗得層次有致。眾人走出茂密的草海,來到城市的邊緣,那是一群摩天建筑前的小樓,與荒野的間隔只是一條布滿砂石、落著枯草、停著幾輛銹跡斑斑的汽車的道路。
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四下安靜無聲,每一個腳步踏在地面都能聽到顫動傳來的微弱迴響。一行四人除老者以外,都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些地面上的建築,不禁覺得震撼恢弘。與埋藏在地底里只有無數通道的基地不同,這些建築們一棟一棟的如雨後春筍般恣意地向天生長。彼此結構相似卻樣式不一,有的筆直矗立,有的旋轉攀騰,有的雕欄畫棟,有的索性就是一個半圓的球,儘管在時間的蹉跎下完全喪失往昔的光彩,但殘存的軀殼還保存著它們曾迷人奪目過的痕迹。老者躊躇著望向這早已不復車水馬龍的道路,如同獨自陷入一個永久孤寂的囹圄,一股悵然襲上心頭。
荒廢已久的城市,竟擁有它自己獨特的生機:苔蘚填滿道路裂開的縫隙,化作這座城市綠色的疤痕;野草從各個地方冒出頭來,有的在牆腳的泥土裡排成縱隊,有的在牆面上斜探著頭,有的甚至推開壓在頭頂的磚塊得以舒展筋骨;攀爬在牆皮斑駁的建築上的藤蔓張牙舞爪地從這個窗口鑽進,又從那個窗口繞出,宛如盤踞在慘白顱骨里的百足蜈蚣。破敗不堪的樓宇,門窗里透露出深不見底的漆黑,彷彿張開無數雙空洞的眼眸直直注視面前的一切。樓宇間的縫隙偶有陽光撥開晨霧,透射到街面,使這裡顯得既祥和又荒涼。人類花費幾個世紀建立起來的鋼筋混凝土世界,伴隨人類慘淡退場,黯然走向自己生命終焉之後,又借著自然的力量蘇醒,煥發出最為原始的生命力。
林冉決定先找個地方讓大家調整一下,畢竟與後勤失去聯絡可是件麻煩很大的事,必須儘快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她示意眾人不要發出聲音,在環顧一圈后並未發現可疑跡象。於是指了指一棟前方不遠處門窗俱損的矮樓,讓眾人先躲避到那。田堃背著老者在林冉和趙齊的掩護下,率先閃到黑影之中,之後二人才萬分警惕地跟過來。
同黑城所有的樓房一樣,這棟樓門窗俱損,茫然地張著口和眼歡迎各位的光臨。沉睡已久的塵土因眾人的到來而被喚醒,夥同著陰冷發霉的空氣飛揚著鑽進參觀者的鼻腔里,惹得人鼻子難受卻又只能強忍著噴嚏。清晨的陽光照在瓦礫遍地的街道上,散射的光又通過空洞窗框穿進屋裡,將四下照出個模模糊糊的樣兒。屋內四壁貼著幾張已經邊角捲曲沾滿蛛網看不清內容的海報,地面幾支桌椅有的傾倒有的直立,橫七豎八地亂擺著,散亂的文件飛了一地,牆角立著一隻積滿灰的玻璃櫃,透過朦朧的玻璃櫃門,依稀看得出裡面放著些什麼。屋子最深處有一扇硃紅色的門,門下堆著一攤暗褐色的廢渣,是那柄早就被鏽蝕脫落的門把手。
幾人在屋內不易被窗外察覺的地方騰出空間坐下來,由趙齊先把傷口一一進行處理,林冉靠在窗框附近的牆角一邊觀察窗外一邊等待。雖然在衣服的防護下鼠群造成的傷害被減輕不少,但身體總有裸露在外的地方,必然便免不了受傷。幾人中以田堃最甚,脖子上、手上、臉上都是老鼠尖銳的爪子抓出來的傷口,縱橫交錯、深淺不一,有的細細的沁著血絲,有的彎曲著翻卷皮肉。
「血液中未檢測到有感染者的病毒,但仍需做消毒處理,要是被傳染其它的病菌,那也挺麻煩的。」趙齊將眾人傷口上的血液採集化驗后道。
趙齊將眾人的傷口處理完畢,收拾好醫療器械后,便閃至窗邊著手準備恢復與趙茹的聯絡。除了各自負責的任務外,隊伍里與通信、儀器的所有相關都由他們倆姊弟負責。儘管不願意承認,但是趙齊在這方面比起趙茹來說的確要遜色一籌。
他將行囊卸下來拿出通訊設施,擺在窗口光線較為充足的地方埋頭專心鼓搗,一會兒拆得滿地零件又重新組裝回去,一會兒又沖著對講機唧唧哇哇半天。得好一陣,他自顧自地說:「奇怪,我們之間的通訊都是正常的,就是趙茹死活聯絡不上。難道是信號問題?不行,我得換個地方再試試看。」說罷,也不理會旁人,直愣愣地抱著設施就往門外沖。林冉趕緊將這個忘我的人一把拉回屋裡。目前雖看不到屋外有什麼異動,但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出去,無異於就是在找死。
「若是要尋個空曠之地,此門應能通達樓頂,那裡信號會好些。」鋼混結構的城市確實對信號有一定的影響,老者反應過來,忙用手指向屋裡那道暗紅的門。趙齊聞言,轉身頭也不回地向門走去。那扇門的把手雖已脫落,但並未上鎖,趙齊輕輕一推便被打開,微微顫動著發出吱吱呀呀的尖聲。裡面確實是通往樓上的樓梯間,頂部還散著一些微弱的自然光,樓道里同樣積滿灰塵、掛滿蛛網。擔心趙齊一個人上樓會遇上什麼危險,林冉拍拍田堃,囑咐他同趙齊前去,自己則和腿腳不便的老者在樓下把風。
「史先生,我們就不上去了吧?」林冉目送二人上樓,隨後轉過身,望著在屋內四處踱步的老者道。
「好」,老者剛才休息了一會,恢復了力氣,給趙齊指完路后便在屋裡轉悠起來。聽到林冉的話,他也不抬頭,微微應了一聲,看著屋內散亂一地的家居,反倒如夢遊般忙活開:將斜放的桌子回正;一張張扶起地上的椅子,筆直地在牆角下擺成一排;又蹲下身把散亂一地的文件拾成一沓,輕輕拍去封面上的積灰,將它們規整地放在桌頭,一切就像在打掃自己的屋子。將屋內擺設重新歸置得井井有條之後,他走到櫃前,又想整理一下柜子里的物件。可手剛碰到櫃門那一刻,不知怎麼地又清醒過來。
「真是魔怔了。」老者失望地感嘆道,「林隊長,老朽沒影響到你吧?」老者望向林冉,略帶愧疚地說,很擔心剛才無意識的舉動會否給大家帶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林冉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打斷老者。但她也明白,這些在她眼裡看起來的奇怪舉動,也許是老者被某些東西勾起回憶后的情不自禁。於是笑著搖搖頭,「沒事,我也剛準備四處翻找看看有沒有什麼能用上的東西,別弄出太大動靜就行。」說著,順手打開身邊的玻璃櫃門。
櫃門剛被打開,一大股紙張的腐味便撲面而來。林冉不由退後半步,待氣味散去一半,才借著散淡的光勉強看清櫃里的布局。柜子被木板隔出的許多層,每層都大大小小的堆滿了文件或書籍,但頁面早已發脆,用手輕輕一捏,便與主體分離,在指尖殘留下拇指大小的碎片。在靠向櫃門的背光角落裡,靜置著一個匣子。林冉小心將它抽出來,在窗口透進的微光下,隱約能看出是一隻鑲著邊的暗紅色的木匣,周身的紅漆已經起皮開始剝落,鑲嵌著的金屬花紋也遠已不像從前那般流光溢彩,只能暗暗露出啞鈍的光。匣子里沉睡著一口長方形的事物,在層層的包裹之下,歷經幾十年,它還是嶄新無損,即便是窗口傳過來的微弱光芒,一碰到它也足以讓它閃耀起來,在這昏暗的屋子裡變成一顆鎏金的明星。
「啊,這是個口風琴啊!」老者被吸引過來,看著林冉手中的物件,喜出望外。
「您認識這東西?」林冉轉向老者,疑惑地問。
無可厚非,軍部是沒有口風琴這種東西的,不僅軍部沒有,整個基地都沒有。就算將整座基地翻個底朝天兒,能找到的用於文娛的東西也寥寥無幾。只有當元老院有重大事項在廣播里向市民公布時,才會預先從喇叭中傳來一段慷慨激昂的號鳴。當然,如果這也能算是一項娛樂的話。
縱然精神壓力的緩解有助於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治療,但在轉移之時攸關之際,情調總與逃生顯得格格不入,許多用來消遣的東西既不能果腹,又不能取暖,只能徒徒增加負重,所以被當作無用的東西而遺棄。基地的生活困窘艱辛,光是活下去都很困難,人們更哪有什麼心情來縱舞賦歌呢?
看見林冉手裡的口風琴,老者顯得很興奮,很快就靠了過來,林冉見狀將它遞過去,老者雙手接過激動地拿著它翻來覆去地看,嘴角咧開了花,「這是舊曆的老物件了,你不認識也難怪!它會發出聲音,但與基地的號鳴相比不知要美妙上多少。若是條件允許,老朽必當為你吹上一曲!哈哈!」老者將口風琴送到嘴邊,剛要吹響,但考慮到情況特殊,還是打消了剛才衝動的想法,但手仍緊緊握著口風琴不放,「林隊長,老朽有個不情之請...」
「既然您喜歡,就拿去吧!」林冉未等老者說完話,便給出回應。她知道老者想留下那把口風琴。從進入黑城以來,老者的舉動時刻被林冉看在眼裡,她雖然無法切身體會老者此刻的感受,但她不得不承認老者對這片故土的濃烈摯愛,瞬間也明白了為何老者執意前來。但老者的鄉愁終究與任務無關。只要不影響任務,其它事項自己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比之下她心中惦念得更多的是趙齊他們在天台上的狀況。
正是湊巧,對講機傳來趙齊輕微又急切的聲音:「老大,快到樓頂來看看,有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