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藍色中山裝的啟蒙老師

1996年9月，林溪鳴結束了在小水溝里摸魚抓蝦的快樂時光，走進了一間木板牆黑色瓦的農家小屋，開始了往後長達十九年的求學生涯。

農家小屋老舊滄桑，但乾淨整潔，北面深褐色的木牆壁被用油漆刷出一塊長約3米、寬約1米的黑板，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著「歡迎新同學」五個大字。地上是被踩得鐵皮般光滑的黃土，黃土上沒有專門的課桌椅子，上課必需的桌子板凳，新學期開學時，學生從各自家裡帶來，學期結束后再原樣帶回去。一年級同學的課桌是長1米5，寬約21厘米，高約50厘米的條凳，屁股下坐的是用稻草編織而成的圓形墊子。高年級同學的課桌和屁股下坐的都是條凳，前者長1米8，寬約23厘米，高75厘米，後者長1米5，寬約21厘米，高約45厘米。所有條凳都是榫卯結構，堅固耐用，且因為沒有鐵釘，學生伏案書寫或打鬧時發生碰撞，不用擔心被鐵釘划傷。

開學第一課，林溪鳴見到了自己的10個同班同學，其中5個是學長學姐，不過因為大家都是村裡同姓的族人，彼此之間不會稱呼學長學姐，也不會稱呼同學，而是像在家裡一樣按輩分稱呼。比如五年級的林月松叫林溪鳴大叔叔，林溪鳴叫六年級的林金芬二姑媽。5個學長學姐，分別是四年級的林羽芳，五年級的林月松，六年級的林金芬、林玉波和林玉樹。沒有二年級和三年級，剩下的6個人，都是和林溪鳴一樣讀一年級的小夥伴，其中林玉飛和林溪鳴成為同桌，直到小學畢業。一、四、五、六年級在同一個教室上課，學習的科目都只有語文和數學，授課的老師是同一個人——林祖齊。

林祖齊，一個42歲的山村教師，身高一米八六，身體消瘦，面色黝黑，是全村人眼中的瘦高個子。林老師對藍色和白色情有獨鍾。一年四季，春天和秋天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一身深藍色半舊中山裝搭配白色襯衣，左胸口衣兜上別一支藍色的鋼筆，兩隻布滿老繭的手掌後面套著一副手工縫製的藍色袖套，腳踩一雙解放鞋。解放鞋或新或舊，很多時候鞋子會破個洞，露出一對大腳趾好奇地觀望著大千世界。冬天很冷的時候，林老師會在中山裝外面披一件舊棉衣。舊棉衣也是藍色的，但常常有白色的棉花從藍色舊棉衣的破洞處冒出頭，像蔚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夏天天氣炎熱，林老師上身穿一件薄得簡直能透視的白色T恤。T恤一片潔白，沒有任何圖案和雜色。他太瘦，T恤穿在他身上，風一吹，像旗子一樣「噗噗」作響，因此他常常把T恤側身一擰，打個結掛在右邊腰上，或者系一條藍色的半身圍裙，把寬大的T恤拴在腰上，像極了時下流行的夏季時裝。林老師下半身總是穿一條藍色的中山裝褲子，冷天熱天都一樣，只是熱天穿的褲子要薄許多。農忙時節，特別是插秧的季節，林老師往往是從水田裡插完秧苗，撩起田裡的水洗洗手，用力甩幾下子，赤著腳直接走進教室上課。這時，學生們會發現，講台上的老師一雙赤裸的大腳掌踩在光滑的黃土上，來來回回，褲管卷到膝蓋上的大腿，露出清瘦黝黑的大長腿，小肚腿上青筋凸起，未洗凈的淤泥粘在腿上得意地招搖，有時還會有一兩條螞蟥吸附在腿上，聽老師傳道授業解惑。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一陣敲擊鋼盆的聲音后，一個清瘦的高個男子，背著光，從東面的門口走了進來。高個子腳踩一雙八成新的解放鞋，

腰間系著一條寬大輕薄的藍色半身圍裙，藍色的中山裝敞開著，露出裡面很舊了的白色襯衣。他懷裡抱著一摞嶄新的圖書，走到黑板正前方一張八仙桌前，將書放在了上面。八仙桌斷了一條腿，用竹桿捆綁撐著，一摞書壓下來，整個桌子晃了晃。高個男子俯身從八仙桌下抽出一根條凳，朝東西向一放，一屁股坐了上去，掃視一眼教室，伸手從中山裝右下角衣兜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在八仙桌上鋪展開，熟練地從左邊胸前抽出藍色的鋼筆，說：「都認得到我哈，以後在學校喊我喊林老師。等會兒我念到名字的，上來拿課本。林金芬，林玉波，林玉陽，林玉飛……」

這一天，林溪鳴沒有拿到嶄新的課本，他是11個人中唯一沒有拿到新書的學生，這樣的事情在六年的小學生涯中不只發生一次，每一次都會被老師單獨叫出教室面談，談話的內容都一樣：「你爹哪個時候能交齊學費？」每一次的處理方式也都一樣，父親林長根當晚帶著林溪鳴到老師家裡，搜腸刮肚，找出各種好詞好句誇讚老師的崇高和無私，軟磨硬泡幾個小時，說盡好話，約定交費期限，立下保證。最後，林老師深深嘆了口氣說：「太晚了，回去睡吧，明天早點來上學。」林長根立馬會意，起身拉著林溪鳴給老師鞠躬告謝，又說了一連串的好詞好句，方才退出老師家的石拱門，往回走。林長根走在前面，林溪鳴緊跟在後面，父子倆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聽著黑夜裡傳來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第二天上學，林溪鳴拿到了散發著墨香的書本，一共兩本，一本語文，一本數學，和其他所有同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