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肉未買惡語傷入骨 茶已沏山娃玻璃身

第八章 肉未買惡語傷入骨 茶已沏山娃玻璃身

趙明踩著牆邊,趴在黑壓壓的人頭上,身體傾斜,一手緊抓護欄的鋼筋,一手舉著五塊錢,伸進護欄里,不停地吶喊:「三塊錢肥的,三塊錢肥的!」因為每人每月定量三兩菜籽油,遠不夠吃的,買肥肉煉油,以補食油不足。窗口買到的舉著肉走了,又擠進新人。武藤對趙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趙明依舊頑強地叫喊,嗓音有些變調,武藤或許是被他叫的不耐煩了,割了一塊肉,叼著煙,煙熏得半眯著眼:「三塊,以後在底下排隊。」趙明看著遞過來的五花肉:「我要三塊錢肥的。這個練不出油。」「這也能煉油。」武藤舉起肉塞給他,施捨似的。

肉剩的不多了,毛三隻管收錢,看武藤把割好的肉扔給誰,就去收誰的錢。老宋穿著藍色的工作大褂,臉貼著如同牢籠的護欄,喊了半天,也沒買上。前面說過,買肉的都是青壯年,老宋家裡有人無丁,每次必須親自上陣,等了一上午,又是空手,一肚子的怒氣朝著賣肉的發泄:「武藤啊,一到我這裡就賣完了,連著兩回了,你是故意和我過不去吧。」武藤叼著煙,熏得半眯著眼,邊解圍裙邊說:「你這個老師傅,剛給你一塊,你說不好,你不要,現在又不願意了。」「剩的一塊槽頭你給我,我從早上就排隊,你也是看人下刀。」「你不要連槽頭都沒了,就一頭豬,就是兩頭也不夠賣的,人多肉少,誰也沒辦法。」「你們就不能多殺兩頭嗎?故意製造緊張空氣。」武藤捏著被油浸透的紙煙說:「你這老師傅,你想著豬好收?根本就收不上來,如果收到一頭米心豬,我們還賠錢呢。一頭豬二百多斤,老虧啊!」老宋不想聽他解釋,背著手,忿忿地走了。

段頌沮喪地回到家,把五塊錢放到方桌上。他媽蹲在院子門口剁雞菜,地上放著一塊小菜板。老段在小院里收拾種地的鋤頭、水桶,見段頌空手回來,頭也不抬地說:「又沒買到,我看你幹什麼能行。」「人太多了。本來隊排得好好的,賣肉的一來,一下就亂了,把我和嘉運都擠到外面去了,根本就進不去,」他媽把剁好的雞菜放到一個破舊的臉盆里,又往裡撒些玉米面。段頌接過盆子,拿著棍子攪拌。他媽坐著沒動:「又在找借口,我剛上廁所,在房頭見老趙家的二小子手裡拿著一塊肉,邊走邊看的。人家那孩子,看著就機靈。」段頌媽的眼裡,孩子總是別人家的好,男人是自己家的好。見到雞食盆,八隻雞圍著段頌打轉轉,段頌把雞食倒進長條的雞食槽里,幾隻雞圍攏搶食,一隻蘆花雞沒了位置,段頌伸手抱它,蘆花雞便卧在地上不動,黑白相間的羽毛蓬鬆地炸開,任他抓抱,段頌把蘆花雞放到食槽邊,繼續解釋說:「他是爬到窗戶上面,我們把他托上去的。我們根本就靠不了邊,都是大人,擠也擠不動。」他媽不屑地說:「你就不會學學人家嗎?」「這個怎麼學啊!不要說我,就是嘉運家隔壁的宋叔叔也是沒有買到。」「你看這孩子,一說你就犟嘴。」段嫂像是自語,又像是對老段說。老段放下校正的鋤頭,瞪著眼說:「你買不到就是笨,你還有理了?貧嘴滑舌的就會,整天屋子也不收拾,你能幹點什麼啊,你說!」段頌不敢再說,悶悶地回到自己屋裡,心想:我沒說什麼啊,我這算犟嘴嗎?沒買到肉的人多了。又想,也許我真的很笨,沒有趙明機靈。想著,既傷心又自卑,不知如何才對。忽然看到早上涼的被子,床鋪上滿滿的煙盒不見了。趕緊開門問:「我的煙盒呢?」他爸惡聲道:「要那玩意幹什麼,還放在褥子底下,亂七八糟的。早上爐子滅了,你媽都拿去籠火了。」段頌一陣驚訝,無助地關上門,解釋沒用,更不敢爭辯,爭辯會招來更大的責罵,找出你一身的毛病,永遠的不對,不如不說。只是感覺心在流淚,滿腹的委屈,只能憋到肚子里。好在已經習慣了,又拿起毛筆,練起了書法。

路邊的柳樹上,傳來知了的鳴唱,又一個夏天來臨。一天,下午放學早,班長彭連提議,下午到山後打鳥去。幾個男生一拍即合。五個人回家放書包。嘉運把書包扔到寫字檯上,感覺肚子有點餓,到廚房掀開筲箕上的紗布,拿起一個糖三角,掰開,把裡面凝固的糖使勁地啃了幾口,想把皮子放回去,怕挨說,又用紙包好,裝到褲子兜里,餓了再吃。

先到彭連家匯合,彈弓先要準備子彈,嘉運說「新蓋樓的旁邊有一堆小石子,打彈弓正好。」幾個人都是背心,短褲,圍著一堆石子忙碌的挑撿,李盼捏著一顆圓的如彈球的石頭說:「我撿了一顆圓子彈。」「你還撿顆導彈呢。」嘉運說:「我都撿了好幾個特別圓的。這個打鳥好,不飄。」又摸摸沉甸甸的褲兜,站起來:「夠了,我的褲衩都快被墜下來了。」其他幾個人也站起來,段頌感覺褲子快要墜掉,影響走路,又扔掉一些石子。幾個人沿小路上山,穿過一排排建在半山坡的房舍,到了最後一排平房,突然躥出一條黑狗,站在房頭,朝著幾個人狂吠,段頌喊道:「虎子虎子。」那狗便跑到段頌跟前,使勁的搖著尾巴,顯出討好的樣子。看到齊胸的大狗,嘉運不敢近前,段頌說:「這是張英家的狗。你要是喂它一次就和你熟了,狗的記性特別好。」嘉運忽然想到兜里還有一塊糖三角皮,趕緊掏出來,扔掉包著的紙,先掰了一塊,有些害怕,試探著伸手,欲給又怕。虎子已經看到嘉運手裡的食物,立等著喂他,段頌說:「你喂它,不咬你的。」嘉運才敢把手伸直,虎子把嘉運手裡食物舔吃了,原地不動地等著再喂。段頌說:「你把食物拋到空中,虎子會跳起來接住的。」嘉運依言掰了一塊拋向空中,虎子直立身體,雙腿躍起,一口咬偏,食物掉在地上,虎子低頭尋找,邊吃邊抬頭看著嘉運。段頌說:「這狗是近視眼。你看它的兩個眉毛是黃色的,我們叫這種狗是四眼狗。你要經常訓練,就能叼准了。」喂完糖三角,幾個人繼續上山,一道防洪溝環繞在房子後面,有一米五寬,一米深,上面擔著一塊水泥板,做上山的橋樑。到了溝邊,彷彿是分界線,虎子停住不走了,久久地目送幾個人上山。

上次被李盼媽追趕訓斥,趙明一直認為是李盼告密,耿耿於懷。走到半山坡,有一段盤旋的平路,趙明停下,拉住嘉運,示意讓李盼先走。趙明跟在李盼後面:「我有一塊錢,我兒在我前。」李盼回頭看看:他倆並排,在說自己。趙明繼續說:「我有一塊錢,我兒在我前。」李盼停住腳步,站到路邊,讓趙明嘉運走到前面,心想看你還怎麼說。他倆到了前面,依舊並排,趙明又說:「我有一塊肉,我兒在我后。」走在後面的李盼學舌反擊道:「我有一塊錢,我兒在我前。」趙明嘉運同時說:「我有一塊肉,我兒在我后。」李盼見一人難敵二嘴,扭頭對身後的段頌彭連說:「他倆也罵你呢!」段頌說:「你們不好,和我沒關係。你不想想,他倆說你肯定有原因的。」嘉運說:「你真是不夠朋友,說好的保守秘密,你回去還是和你媽說了。」李盼急了:「誰要是回去說了,誰就這麼一點。」說著伸出小拇指,發毒誓的詛咒。看他信誓旦旦的表情,應該沒說。都不再吭氣。

快到頂峰,是陡峭的懸崖,只有唯一的一條險路,有幾十米高,需小心攀岩。在山裡長大的孩子,毫不喘氣的上到頂峰。山風咧咧,吹得背心抖動,霎時涼爽,暑熱頓消。山後地勢平坦,溝壑寬廣。遠處山窪里,有個小村莊,被一片綠樹覆蓋。五個人沿著小路,一路下坡,剎不住車的小跑。崖畔上的幾顆桃樹向路邊伸展著枝條,累累的山桃掛滿枝頭,蜜蜂在四周『嗡嗡』地飛舞。彭連摘了一個咬一口,脆甜:「咱們回來再摘吧,現在不好拿。「停下!」李盼突然停住腳步,半彎著腰,眼睛注視前方:一隻山雀孤立枝頭,對天鳴唱,李盼拿著彈弓,躡手躡腳地走到樹下,借著樹葉的掩護,從樹縫間射擊,人鳥很近,三米距離。第一發,沒中,第二發,沒中,第三發,飛了。彭連責怪道:「這麼近都沒打住,應該讓嘉運打好了,他打得准。」「有個樹葉擋住了,一晃一晃的,眼都看花了。」「你打不準就是打不準,找個鎚子借口。」幾個人說著往綠樹覆蓋的小村莊走去。

村莊不大,寥落的幾間土屋,佇立在大山深處,顯得有些孤單;房頂是一面斜坡,而不是中間高的「人」字建築,外牆粉飾一層白灰,殘留著歲月的標語,有的白灰已經脫落,字跡殘缺,露出土坯本色。房前一棵老槐樹,鬱鬱蔥蔥,遮天蔽日,樹下一個石碾子,地上散落著麥秸。一隻大紅公雞,帶領一群母雞,在石碾子下刨食。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穿著一件綠色上衣,從屋裡探出頭來,怔怔地看著他們。李盼用當地話說:「哎,小孩(他們年齡相當),你們這裡鳥多嗎?」小孩見他們手裡的彈弓,指著坡下說:「下面麥場,小雀可多了,那裡正在曬稻穀呢。」嘉運很好奇地問:「這裡就住你們幾家?晚上不害怕嗎,有狼沒有?」小孩跨出門檻:「有啊,前天晚上把一個豬娃叼走了。半夜經常聽到狼叫,我們也不敢出來。自從你們建廠后,狼少多了。原來有五戶人家,都搬到躍進煤礦了,現在只剩兩家了,過幾個月我們也要搬走。」彭連問:「你們喝水怎麼辦?這裡有井嗎?」太陽底下走了半天的路,彭連早就渴得嗓子冒煙,頭上汗流不斷。「麥場那裡有井。」小孩指著山坡下面。李盼問:「你家裡有水嗎?我們都渴了。」「有水,你們等著。」說著進屋,一會兒一手提著暖壺,一手拿著幾個茶杯,兩指粘著一個紙包,放到石碾子上,打開紙包說:「你們喝吧,這裡有茶葉。」又說:「我再去拿幾個墩兒,你們坐下喝。」五個人喝了幾口水,太燙,都說不如井水清涼解渴。坐在樹下,一陣山風吹來,吹得樹葉嘩啦啦作響,頓感心曠神怡;男孩坐在石碾子上,一問一答的聊著天,直到太陽偏西,變成殷紅,彭連催促才走。

彭連還惦記著路邊的桃子。段頌摸著兩兜的石頭,說:「咱們練練靶子,石頭不能帶回去,怪沉的。」他找個土塊當靶子,放到遠處的大石頭上。正要往回走,突然說:「你們來看,這裡有狼來過。」幾個人圍過去,見地上一塊白色的糞便,段頌說:「這個就是狼屎,已經幹了。」用腳碾碎:「看看,裡面有骨頭,還有一些毛髮。」幾個人蹲下細看,果然如他所說,細細的毛髮混在裡面,還有細小的骨頭,腳踩不碎。因為人多,又是白天,幾個人並不恐慌。

到了山桃樹下,嘉運踮著腳尖摘一個,在短褲上蹭蹭桃毛,咬了一口,桃子不大,很甜,於是往褲兜里裝。褲兜太小,裝不了幾個就滿了。彭連裝的兩兜鼓鼓,一走路從兜口往外掉,於是把背心掖到短褲里,又使勁的勒緊皮帶,一手拉開背心上口,把褲兜里的桃子一個個的裝到背心裡,又摘了幾個,很快滿了,背心上印的紅色衛星也鼓脹起來,撐得變了形狀。段頌說:「你身上不癢嗎?」「不癢啊!這裝的多,下山還輕鬆,好走路。」彭連顯得幾分得意。幾個人說笑著走到山口,山口很陡,幾乎垂直,剛下幾步,嘉運的桃子從兜里掉出來,滾落到山底,無影無蹤。『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俗語,在陡峭的山路上得以印證。幾個人手腳並用的過了險關,到了緩衝地段,坐在石頭上休息。彭連站到路邊,抽出系在皮帶里的背心,嘴裡說著「不要了不要了。」呼啦啦一下,把背心裡的桃子全部倒在路邊,桃子順著山坡滾落到山下。嘉運說:「身上癢了吧!」「不想要了。」彭連答非所問。又走了一會兒,乾脆脫掉黃色背心,攥在手裡,一隻手不停地撓著肚皮,身上還有一件白色背心,那是太陽公公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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