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捏煤球少年吐真情 反潮流老師掃馬路
轉眼進入深秋,青龍山換了黛裝。星期六放學,男生聚集在彭連家,嘉運說:「明天我們家捏煤球,不能玩了。」每年中秋過後,家家戶戶都要捏煤球取暖過冬,這個時候同學們都是互相幫忙,年年如此,成了慣例。班長說:「明天男生都去,其他活動取消。」。第二天上午,習慣性的在彭連家聚集,一起去石嘉運家。嘉運媽正在小院里摘豆角,幾個人魚貫的叫著阿姨,進了屋,石嫂站起身,讓嘉運倒茶。嘉運忙端著茶盤,放到門口的小桌上,又從茶葉罐里拿出廠里發的猴王茶葉,段頌說:「別瞎忙了,誰喝自己倒。」幾個人趴窗戶看著房后,後面很窄,有兩米多寬,一道四米多高的護坡阻擋了視線,感覺像坐井觀天。兩邊用鐵絲密密的編織成鴨子鑽不出去的網;五隻旱鴨子見人來了,驚慌地擠到牆角,伸著脖子,閃著亮晶晶的綠毛,叫不出聲音,清一色的公鴨。幾個人出了屋,來到房山頭。
房頭已經和好了一堆煤。昨天,老石叫了三個徒弟,把煤和好了。捏煤球是慢性子的活,雖然不需要太大的力氣,但是要有耐性和時間。所以捏煤球的活一般都是以女人和半大的孩子為主,同學之間的相互幫助,默契配合,自然成了山區生活中一個特有的景像。
嘉運拿來撮箕盛煤,又拿兩了搪瓷臉盤說:「盆不夠,在土地上捏煤球的用盤裝,要不然土地吸水,還沒捏就幹了。水泥地上就不用盆了,直接倒在水泥地上。」彭連鏟了一鐵杴煤,倒在房頭的水泥地上。段頌端著一個小板凳過來,坐在煤堆旁邊,挽挽袖子,一手一個,一會兒,整整齊齊的捏了一片。
趙明看看四周說:「怎麼沒見李老牌?」彭連迷惑地問:「李老牌兒是誰?」「就是李盼啊!」趙明把上次幾個人抽煙講故事的事情說給彭連,彭連說:「昨天和我說他拉肚子,捏煤球不來了。」趙明模仿王老師的四川話:「他又開謊腔了。我來的時候見他和住在一排的幾個小孩打彈球,我還想,這貨是不是把捏煤球的事給忘了,不行咱們還得懲罰這貨,讓他不夠意思。」段頌說:「這貨耍滑頭。下次他們家捏煤球咱們都不去。」「星期一上學都別理他,先把李老牌孤立起來。」趙明拿出了慣用手段。彭連說:「咱們先問清楚,別再像上次對嘉運那樣,真是個誤會。嘉運對不起了。」說著合起煤手作揖。嘉運忙說:「事情早就過去了,不提了。」暗忖,自從那次事件后,他和段頌已經是最好的朋友。彭連說:「李盼要真是騙咱們,就太不夠朋友。星期一我去問他,問完再說。」大家又低頭捏煤球,房山頭擺滿了,只留出一條窄窄的過道。幾個人又搬著凳子換地方。
段頌邊捏煤球邊說:「我發現一個秘密。有一個民工會打拳。我每天早晨到河灘跑步,都看到他。」段頌說的是給廠里蓋房子的建築隊,登封的。趙明問:「是哪個人?」「就是做飯的炊事員,光頭,四十多歲。」彭連說:「他打的什麼拳?你能學兩下嗎?高礦安會打拳,一看就知道。」段頌說:「我每次見到他都是往回走,五點多已經回來了。有一次天剛剛亮我就到了河灘,想看他打拳,河灘很寬,沒有一點障礙物,我想離近點,剛下土坡,他就看到我了,拿起放在石頭上的衣服走了,從我身邊走過,還看了我一眼。」趙明說:「沒想到做飯的民工也會武術,應該讓高礦安去偷看,看他是不是老巴子(高手)。咱們去看也看不懂。」彭連說:「練武的人都不讓別人看的,這是大忌。」
這時嘉運突然哎呦一聲,抱著沾滿濕煤的雙手:「我的手剌了一個口子。」原來,嘉運從盆里抓一把煤,用力一攥,感到一陣疼痛,看到煤里有一塊玻璃,知道手破了。嘉運趕緊跑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把手上的煤土衝掉,看清食指上一個小口子,往外滲著血,嘉運又用水沖了幾下,見無大礙,找了一張草紙裹了裹,又回來,用一隻手捏煤球。段頌說:「你看紙都滲透了,趕緊去衛生所包包。」趙明扭過頭:「男人的血很寶貴的。一滴精十滴血,血流多了,男人的身體就變虛了。」石嘉運有些害怕:「真的嗎?你聽誰說的?」彭連插嘴道:「肯定是聽他哥說的。」趙明道:「你不管聽誰說的,反正男人的血比女人的值錢。如果你經常那個,身體就虛了。」石嘉運聽著,有些恐慌,這恐慌,如鯁在喉,一直煩惱了嘉運很長時間,才慢慢釋然。
聽到趙明講男女之事,幾個人把盛煤的盆子都拉過來,靠近趙明。又說:「女的流血是生理現象。你看廠里每個月給職工發勞保,女的都要多發幾包衛生紙。男的都沒有。」幾個人捏著煤球,湊得更近,豎著耳朵等著趙明普及生理衛生知識,捏煤球的手都放慢了,等著他的下文。
趙明也醞釀著從他哥那裡聽到的流氓故事,講了一個,幾個人新奇的嘿嘿一笑,都低頭捏煤球,不語。
段頌突然問道:「你們說,咱班哪個女生最好看?」這一問,大家又來了興趣。趙明說:「我覺得是魏浥塵,看著可有氣質,很穩重,不像有些女生,總是嘰嘰喳喳的。」趙明表情凝重,顯得很認真,一改往日的潑皮,彷彿忽然懂事了。段頌說:「我看還是張琳漂亮,兩個大眼睛,特別有神,還有她的頭髮,都是自來卷,看著就好看。」趙明說:「你被她迷住了吧。」段頌認真地說:「我不行,真的,人家根本看不上咱們。」說完繼續捏煤球,不再言語。彭連問低頭捏煤球的嘉運:「嘉運,你覺得誰好看?」剛聽到段頌問哪個女生漂亮,石嘉運滿腦子都是魏浥塵:溫柔善良的秉性,成績前茅的聰慧,幽默風趣的調侃,這些時常流露出的品行,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擄走了他的心。當然,這是一種隱藏於心的不能表白的朦朧的好感,只能自忖,不能言表。於是簡單地說:「我覺得魏浥塵好看。」嘉運話還沒落,趙明起鬨道:「你和魏浥塵,你們倆的學習都好,正好是一對紅。下次咱班再演節目,你倆表演一個『小兩口學m選』。」幾個人都鬨笑。嘉運羞澀的不知如何反駁,低頭繼續一隻手捏煤球。彭連顯得很老成:「每個人的審美不一樣,李老牌總說杜淑艷漂亮,情人眼裡出西施。」段頌問彭連:「你覺得誰好看?」彭連說:「我要找媳婦就找外面的,不找本廠的,一個廠的太了解,反而不好,兩家大人都在一個廠,容易產生矛盾。廠里有幾家,見面都不說話,更彆扭。」趙明說:「陳永紅也挺好看的,可是我看見她媽就害怕,解放軍阿姨,我見到都繞著走,見了陳永紅也不敢惹她了。」趙明又恢復了潑皮。石嘉運默默地捏著煤球,想著浥塵。
不久,陳永紅的父母調回石家莊,她也走了。臨走之前,幾個女同學一起去鐵門鎮,照相留念。
時間如梭。又一天,早晨的起床號響過,慣例的「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的廣播,回蕩在家屬區上空。國家大事,時事新聞,多從廣播里獲得,成為人們上班聊天的話題。這天,正報道《一個小學生的來信和日記摘抄》,講述一個敢於反抗『師道尊嚴』、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小闖將的事迹。她在日記上寫道:『我是中國人,不用學外文,不懂abc,照樣做接班人』。這股東風,吹遍全國,深入學校,掀起浪潮,成為學習反潮流的典型。
戴老師被停課了。體育呂老師揭發戴y林上課給學生講外國的反動故事,毒害青少年,又戴上一頂鼓吹『師道尊嚴』的帽子,以配合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英語由體育呂老師代課,半天學習,半天批判。呂老師布置寫批判稿,寫得好,抄成大z報,貼到學校牆上。同學們舉著鋼筆,苦思冥想,無從下筆。呂老師提示說:「你們是紅衛兵了,要做革命的小闖將,不要做溫室里的小綿羊。多看看報紙。你們可以從報紙上抄啊。『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每篇文章都抄一點,別只抄一篇,要分開抄。」此法很見效。趙明的文章越寫越長,越寫越好。在呂老師的指導下,又增加了被戴y林毒害的控訴。呂老師讓寫成大z報,貼到學校的牆上。趙明把白紙鋪在兩張合併的桌子上,激動不已,手握毛筆,有些顫抖,暗想:一定要寫出漂亮的毛筆字,讓他們刮目相看。面對白紙,凝思片刻,才開始抄寫自己的稿子。寫寫撕撕,一會寫了多半張。嘉運過來一看標題,笑道:「你這『狠』字多了一點兒!」幾個人都圍過來,李盼念道:「狼批『師道尊嚴』。你變成狼了」。幾個人『轟』地笑了。石嘉運說:「是白眼狼。」趙明撓撓頭:「好久沒寫毛筆了,有點激動,多點了一點兒。」說著抓起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又換一張新紙。腳下已經扔了一堆紙團。
這天,最後一節體育課放學早,彭連說把籃球拿回家,明天上學帶來,呂老師同意了。幾個男生來到籃球場,穿著運動秋衣,彭連是藍色翻領,脫掉外罩褲子,露出一身藍色的套裝,腳穿一雙上海回力鞋,又跳躍幾下,做賽前的活動。趙明穿著綠色上衣,投兩個球,站在場邊,鞋尖不停的在水泥地上磨來蹭去,綠色解放鞋,鞋尖的橡膠被磨得已經發白,嘉運不解地問:「你磨鞋幹什麼?」趙明說:「鞋不壞我爸不給買新的。這鞋真結實,我磨了好久也不爛。」說著,踮起腳尖繼續在地上轉圈蹭。
食堂的大門正對著籃球場,籃球場上面是單身宿舍。有人開始拿著碗筷從高處的樓里出來,跳下台階,去食堂打飯。茶爐房的煙囪正冒著青煙,打水的人排著長隊。一個穿著工作服的人,揮舞著掃把,清掃食堂門口的衛生。石嘉運指著打掃衛生的人說:「那不是戴老師嗎?」眾人停止打球,朝茶爐房望去,果然是戴老師,黑色夾克換成廠里的工作服,手握大掃帚,儼然一個鍋爐工;黑色的眼鏡腿上系著一根鬆緊帶,遮擋不住腹有詩書的氣韻;他站在食堂門口,時而吃力地舞動著掃帚,清掃地上的灰塵,時而停下,掏出手帕,擦著頭上的汗水。剛打完水的萬師傅提著暖壺過來。萬師傅五十多歲,老工人,東北大廠援建來的。說話不拐彎,一副大嗓門:「戴老師,怎麼讓你燒茶爐?這是誰的餿主意?」戴老師低頭喃語:「都是革命工作,服從組織安排。」旁邊一個提著空壺的湊過來:「你沒有聽到?廣播里天天講反潮流,不用學外文,一樣做接班人。」「不用學不學,不教就完了,也不能來燒茶爐啊。什麼人幹什麼活,燒茶爐找不到人了嗎?筢子乾的好好的,怎麼不讓人家幹了。」那人說:「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你的成份好,隨便說也沒事,換個成份高的,就不敢說了。你看他說話,現在都是小心翼翼的,怕了。」「這就是整人,缺了大德。這些人,生孩子沒py。」「搞y動總要有y動對象,認倒霉唄。」遠處打水的人喊:「水小了,趕緊過來燒水。」戴老師答應著,提著掃帚,小跑著過去。
草長鶯飛二月天。山下的油菜花開了。王老師說:「下個星期天,我們集體去爬山,春暖花開,萬物復甦,登高遠眺,會是別樣景色。你們一定要仔細觀察,回來每人寫一篇作文,這是下個星期的作業。就爬咱們身後這座青龍山。」男生們雖然經常攀爬青龍山,聽說和女生一起爬山,都興奮得雀躍起來,想著如何爭取第一名,展示男生的實力。杜淑艷揮舞著拳頭說:「我們要跑在男生的前面,不能輸給他們。」嘉運想到她和李盼摔跤的情景:「你可以和李盼比試比試,和我們比,讓你先爬一半,我們再追你都沒問題。」「吹牛不打草稿。」張琳乜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