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碎玉
氣霽地表,雲斂天末。
正值白露時節,天氣日漸轉涼,宮人們正在收起懸於廊下,用以遮蔽陽光的筠簾。
新帝愛靜,宮人都盡量離得遠些。
御書房外除了值守的護衛之外,再無隨意走動之人。
所以任何一點動靜,在御書房裡的封硯都能聽得清楚。
裙裾拖拽在寸金木地板上簌簌作響,小娘子輕緩的腳步聲自外邊的迴廊處傳來。
德保公公輕快且帶有一些討好的嗓音從紫檀編線芍藥刺繡屏風外被風送了進來:「三姑娘,您請,官家一直在御書房等著呢!」
太監的聲音一向偏尖,而德保公公這一掐嗓子的功夫,不但讓他的嗓音更尖細,還處處都透著一些不值錢的阿諛與奉承。
都說貼身太監就是皇帝身邊的一面鏡子,看他的臉色,便知道皇帝的心情如何。
看他待人的態度,便可以窺出皇帝的親疏遠近、喜好憎惡。
「那我們行快一些吧。」盛則寧的嗓音軟軟的,對德保更是客氣,雖然兩人往常交情不淺,可今非昔比,她的語氣里都帶上了恭敬。
封硯登基為帝,作為貼身太監的德保自然也身價也水漲船高,多的是人對他客氣,可他不敢在盛則寧面前拿喬,連忙把聲音放得更謙和友善。
「不妨事、不妨事的,官家已經吩咐了不許人打擾,現在不急,三姑娘您慢些,今兒這地才擦過,莫滑著了。」
「……讓官家久等也不好。」
德保低笑了幾聲,「官家樂意等的。」
封硯聞言,立即輕蹙起了眉心,指尖不禁蜷了一下,彷彿想要扼住什麼。
隔著牆,隔著屏風,他都能想象到德保現在的樣子。
一定是躬著身,搓著手,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來了。
讓他不許透露半分,他倒是好本事,要不是這條路不夠長,不然直接老底都給他揭完了。
封硯拂下袖子,繞過桌案,險些就要走出書房去迎,可是到底還是克制住了這股衝動,就立在中央,手摩挲著錯金異獸香爐的獸耳上,環顧左右。
書房是皇帝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搬入福寧殿的那天起,這裡就全照著他喜歡的樣子重新布置過了。
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素雅低調,不見從前奢華的影子。
唯有支開的雕花窗外悄然伸進一隻顏色濃烈的凌霄花,增添了幾分色彩與生機。
他放任那抹顏色侵『入他的地盤。
他是喜歡雅緻素色,卻也不再拒鮮艷濃烈。
「官家,三姑娘來了。」
德保公公的聲音剛落下,封硯就移目望了過來。
夏末秋初,上京城的小娘子已把薄紗換秋衫,顏色更偏向暖色。
所以盛則寧今日就穿得格外明艷,濃麗的色彩先一步從輕綃雲紗后滲了過來。
十樣錦色的大袖上襦束於鴨殼青襦裙中,酡顏素帶系著纖腰,被風翻起的袖子里露出了與腰帶同色的內衫,猶如被秋風吹紅的山林,層林漸染,深深淺淺,讓人一眼就彷彿看見了秋色。
她低著腦袋,像是藏著什麼心事一樣,漫不經心地伸手撩起遮光避影的雲紗,指甲圓潤,小手玉白,玲瓏精緻,從指尖到腕骨皆是柔美纖纖。
「官家……」
冷不防瞥見離得這樣近的皂靴,她被驚了一下,猛然揚起了小臉,雲髻用素金的八瓣發冠固定著,倒是紋絲不亂,只有兩旁簪著粉色珍珠小花,以及髻側兩側各插著的月型玉石流蘇隨著她抬頭的動作猛烈地晃了晃,泛動的珠光就像是攪碎的水中月,讓人的心也隨之一動,泛起了漣漪。
兩人的目光就這般突如其來地交織在一塊。
數日不見,都有了一些陌生。
試探地打量著對方眼底的情緒,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奇怪。
足足僵了一息,盛則寧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低下眼睫,斂起神色,隨即腳步輕移,繞過雲紗,想找個合適地方跪下。
封硯對她抬了一下手,「免了。」
盛則寧屈著膝,維持著半蹲不跪的姿態,十分辛苦。
她捉摸不準封硯對她這般寬容厚待是為何。
他為新君,當先立威人前,而不該顯得寬容好欺。
雖說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娘子,但也應當同理而待。
悄然抬起眸,見到封硯只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走向書案,他竹月色的直裰袖袍帶起一陣涼風,正如『松風催暑去,竹月送涼來』①一般,極為符合他的性子,周身都沁著涼氣,不容人親近。
好在她已經不想去親近了,也不必畏懼被寒涼冷氣侵身入骨。
盛則寧的手指在大袖裡握緊,將手心掐出了月牙形的印記,微啟唇瓣,吸了口氣
事情宜早不宜遲,有些話她已經憋了太久了,就怕再過一段時間,她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
就在封硯即將轉身的剎那,她一提裙擺,果斷地朝著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為君,她是臣,跪他本就是天經地義、符合禮數的事,更何況即便此刻不跪,之後也是要跪的。
她的袖身輕巧地像蝴蝶翅膀平落而下,明明悄無聲息,像朵雲墜下,可對封硯而言,不亞於一聲猝不及防響在耳畔的沉雷。
封硯目光倏然射出,即使擒住了她眼底那一抹堅定。
都說女人心猶如海底針,是很難讓人看透的,可是盛則寧向來愛憎分明,情緒外露,只要用了心,便很容易看穿她。
所以……
她的這一跪,要不有求,要不告罪。
可這兩樣皆不在封硯的預料之中,他手指輕輕劃過被鎮紙展平的鳳冠喜紙,上面一撇一捺都洋溢著喜意的字,一個接著一個躍入他的眼底。
……白頭永偕啊。
他的心忽然,就那麼沒有來由地悶了起來。
像是被人摁進水底,呼吸不得,掙扎不起。
許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深幽的黑眸迎著光,落在小娘子臉上,輕聲問道:「則寧,你所求之事,我都應允了,如今,這又是為了什麼?」
若盛則寧此刻心情平靜,沒有諸多心事,便可能聽出他聲音就像是上好的汝窯瓷在烈火中焚出了裂痕。
咔嚓——完美無缺的東西有了不可抹去的傷痕,它不再完美,也不再無懈可擊,彷彿只要再輕輕用一點點力,它就會土崩瓦解。
一陣微涼的秋風吹了進來,輕綃雲紗被翻起,有花瓣吹了進來,零星撒在了木地板上。
彷彿預示著再美好的東西,終會凋零,終會翻出所有的脆弱與不堪,讓人可憐。
盛則寧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個比巴掌稍長一些的錦盒。
丹紅卷草紋的錦盒,頂端用細珠攢成了一朵半開芍藥,樣子形制都是封硯再熟悉不過的,他目光流轉在錦盒上,指尖就往手心又攥緊了一些。
盛則寧將盒子置於雙手之上,低斂起眉目,恭敬無比地道:「臣女此來,一為叩謝官家大恩,允我滿門榮寵。」
風止了,被吹起雲紗復退了回去,如浪.潮一般毫不留戀地離開。
盛則寧的聲音隨後而至,彷彿就要追著那退去的潮汐一般。
「……二來,退還此物,以解前緣。」
封硯的瞳孔猝然一縮,就好像一根針已經刺到了眼前,離著緊要之處只有分毫之差。
以解前緣?
盛則寧的聲音好輕,輕而易舉地吐出這四個字,卻把封硯的心狠狠往下摜。
在他修新殿、備新衣,緊趕著想將婚期提到冬日來臨之前,她卻說不願嫁給他,要與他盡釋前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鳳眸闔上又緩緩睜開,將裡面激蕩而起的風暴盪去,才露出一雙晦暗冷冽的眸子,他聲音緩而慢,像是耐著性子問道:「為何?」
盛則寧悄然揚起睫,杏眸依如平日里的瑩潤無害,似乎在他這『和善』的語氣里找到了勇氣,她唇瓣蠕動了幾下,潤色出最合適的說辭。
「盛家蒙官家厚愛,封侯賜禮,不敢再奢求更多,臣女自詡德位不配,才疏學淺,無法為官家坐鎮身側,更何況臣女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平凡一生,還請官家為臣女做主,將來另擇佳婿吧!」
封硯唇線用力一綳,五指死死扣在桌案上,青.筋在手背上暴起,順著他遮在袖下的手腕一寸寸往上,如猛.蛇一樣盤踞。
「為何?」
盛則寧垂下眼,凝視著躺在自己手心的盒子,唇角無可奈何地彎了起來,「當初臣女摔這青脂玉的時候,就已經對官家說過了呀……」
她是說過——
「那好,本姑娘也不喜歡你了。」
也說過:
「如此,則寧與殿下就猶如此玉,再不相干罷。」
可她也說過。
並非不願,而是她羨慕平陽郡主的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他都願意為她準備一切了,她怎的就忽然反悔了?
封硯仔仔細細地盯著盛則寧的臉看,在她臉上那淺淺的笑容上看見了鬆懈,就彷彿壓在心口的沉石在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挪開了,她輕鬆了,自在了,就好像那掙開絲線束縛與控制的風箏,自由地,飛走了。
這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不喜歡他了,才是真心話啊。
「……為何?」他聲音如鯁在喉,目光像是被蕭瑟秋風掃過,儘是涼意,可是卻不死不休地還要向她問個清楚。
盛則寧也沉下唇角的笑,回憶起從前也讓她不快樂。
「官家從前並不喜歡臣女,為何會容臣女在身側煩擾,臣女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當初太后授意,官家有沒有想過,既然不喜歡就不該縱容臣女淪陷其中,這對付出真心的人何其不公……」
「我……」封硯急於辯駁這句話,可是聲音剛脫口的時候,就見著盛則寧輕輕瞟來一眼,頓時堵住了他的聲音。
他無法辯駁。
「官家如今這般,大約是覺得臣女不知好歹,駁了天家顏面,若是要罰,便罰臣女一人,官家可是答應過,禍不及家族的。」盛則寧直了直腰,面不改色。
呵——
封硯自嘲般,低聲了一笑。
原來從前的那個坑,是為了如今挖的。
她從那天起,就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為今天一一謀划。
什麼鳳冠霞帔,她只不過是不想訂下婚約。
什麼丹書鐵券,也不過是想為家族避禍。
他就好像成了她的掌中物,隨意拿捏把玩。
等他一一兌現了承諾,她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來和他一刀兩斷。
風猛然灌了進來,不知道門外誰說了一聲『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打破了滿室的寂靜。
盛則寧再叩拜,在他漫長的沉默里為他做出了決定,也為他們之間做了了斷。
「臣女在此謝過官家寬宏大量,不罰之恩。」
封硯的指腹已將書案上才幹了墨跡的鳳冠紙揉皺,他用儘力氣,方將自己克制在原地,沒有朝那個膽大妄為的小娘子靠近一步,就怕會做出一些自己也未能料到的事。
他不言不語,盛則寧等不到他的回復,自己便從地上爬了起來,反正她已經做了許多放肆之事,也不差這一樁一件。
最後朝滿臉寒霜的封硯瞧了一眼,她悄悄後退,就像怕驚醒什麼可怕之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直到退至輕綃雲紗之後,她才猛然轉過身,提起裙擺,大步往外。
外面德保驚呼了一聲:「三姑娘,這麼大雨……」
封硯渾然一震,醒過神來。
他撿起地上的青脂玉佩,疾步往外,門口的德保公公拿著油紙傘不知所措地對他比手畫腳道:「三姑娘直接衝到雨里去了,奴沒攔得住她啊!」
封硯的目光順著廊下往外,大雨當中盛則寧已走出了十幾步,風雨交加,她的袖子猶如風箏吹了起來,翻起一層層濃淡不一的色彩。
穿過庭院的這個方向是出福寧殿的近路,可是這樣大的雨……
封硯奪過德保手裡的傘,追在密雨中已經模糊了身影的盛則寧身後。
「則寧!」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喊出聲,而雨中固執前行的人又是否聽見了他的聲音。
可那道身影就是頭也不回,腳步不停,越行越遠。
封硯又追了十幾步,直到看見前面的人竟然小跑了起來,他才一步步慢了下來。
喉嚨哽著一口氣,胸口如錐刺一般疼。
他想伸手抹去眼睛上的水霧,卻將袖口裡的青脂玉帶了出來。
啪嗒——
玉佩砸在青石磚上,清脆的聲音像是焚裂的汝窯瓷,粉身碎骨。
他低頭注視著腳邊再次碎開的玉佩,每一條斷裂的紋路都與上一次,一般無二。
他費盡心思修補好的玉佩,終究是他自以為是的好了。
每一道裂痕還在,它還是會碎。
雨點如落珠,密匝匝地敲在傘面上,一聲急於一聲,像是無能狂躁的野獸在咆哮。
他用儘力氣捏緊竹制傘柄,指骨關節都泛起了白,直到傘柄發出不堪重負的脆裂聲,他的手才驟然一松,傘從他頭頂滑落,跌在他腳邊,密集的雨水瞬間澆濕了他的臉。
他狼狽不堪,撕開了所有掩飾,痛苦地佇立在雨中。
從前他沒有為她遮雨。
今後,她也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