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1章 我欲勝天半子(上)
仵世子陽將目光從王十九身上移開,正要一睹場上局勢,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浩蕩縹緲的嗓音,「後輩小子,你與道門半夏......是個什麼關係?」
仵世子陽略微偏頭,瞧見一位仙人提著桃木劍,正朝這邊緩緩走來。
這位仙人身形修長,面色淡漠,一身金甲璀璨泛亮,尤是那雙眸子,彷彿是兩團燃燒著的金色火焰,灼熱而又明亮。
仵世子陽斂袖,微微笑道:「小子是逍遙觀後人,半夏是我逍遙觀的老祖宗。」
仙人面朝仵世子陽,立於三丈之外,「半夏是道門後人,我是道門的老祖宗。」
數萬年前,紅塵仙傳荒人以修行之法,但因為修行之路過於單一,導致大部分荒人難以邁入修行之路。
於是,一群驚才絕艷的荒人率先打破愚目,躋身大修行者行列,創立書院,開慧族人。
書院創立后,自然引起百家爭鳴、武道大盛,相繼湧現出道門、儒門、佛門、陣法、符法、體修.......等等修行方式。
隨著一條又一條修行之路的開闢,大部分的荒人都能夠找到適合自己修行的路子,這也是荒人一族真正強大的原因。
隨之而來的便是萬族神靈的覆滅。
再之後,荒人不斷在修行之路往前推衍,直到出現天順地仙之境,天底下第一位走入天順之境的人,正是道門的老祖宗,也就是如今立於仵世子陽身前的絕世仙人。
他生於數萬年前。
他是書院的掌舵者。
他是第一批走到白玉山,並且接受紅塵仙傳法的荒人先輩。
人間的武道能有如此盛世,道門老祖該是位居首功。
半夏是道門之人,即便走上了白玉山、成為了紅塵仙的弟子,也仍是道門之人,逍遙觀的創立,傳下的正是道門之法。
縱觀逍遙觀當世之人,唯有寧立與仵世子陽。
寧立道儒兼修,因手握三卷天書更偏重於儒門修行,仵世子陽只修道,是最純正的道門弟子。
道門老祖微微一笑,「三千多年前,我死於半夏之手。」
仵世子陽有些無奈,感嘆道:「我的老祖宗,真是個逆徒。」
道門老祖耐人尋味的笑了笑,盯著仵世子陽不斷打量,目光飽含深意,「你這道門小輩,是個孝順弟子?」
仵世子陽微微拱手,面色仍然恭敬,「在孝順這方面,我自認比同輩之人強上許多。」
忽然。
一座高達數十丈的峰巒憑空出現,自百丈疾馳落下,狠狠砸向仵世子陽,狂躁的罡風呼嘯聲陣陣,僅在片刻之間,便已然落下八十餘丈。
「轟!」
電光火石之間,仵世子陽舉起一手,硬生生扛下這座峰巒,他渺小的身軀與峰巒作比,似乎滄海一粟,但正是這一粟,卻托起整片滄海,這畫面極為震撼。
仵世子陽的身軀沒有彎曲半分,就連腳下輕踩的金雲,也並未下陷分毫,仿似,這座峰巒沒有絲毫重量。
與此同時,仵世子陽另一手探出,往外輕微撥弄,隨著他的動作,一大片金光浮現,漸漸擴散、蔓延,像是潮水一般,將方圓數十丈盡皆淹沒。
道門老祖眉頭緊蹙,頗覺詫異,哪怕是他自己,都無法輕易攔下這座峰巒,可眼前的後輩小子,竟然能做到遊刃有餘,著實古怪。
仵世子陽抬眉,忽然說道:「您既然是道門之祖,想必對「道」之一字的感悟頗深。」
道門老祖抬手落下,金光流轉之際,又在山巒之上添上一座更沉的山,侃侃而談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起始,也是終結,是你我,是世間,是一切問題的最終解,我所歸附的,便是道。」
他口中的「道」,指的是天地意志,也就是如今化作王二十模樣示人的天道。
他認為,世間的一切,皆是由天地意志演化而來。
仵世子陽托著兩座峰巒穩步前行,另一手張開五指,猛然下按,方才圍繞在數十丈方圓的潮水,竟然化作一張巨大無比的白玉棋盤,縱橫各十九,橫列有致,將兩人團團圍起。
道門老祖低眉望著腳下縱橫分列的一條條細線,讚歎道:「小子,你的天賦好生了得。」
仵世子陽不假辭色道:
「您方才說的話,在我看來皆是謬論......據我所知,無論是生靈的意志亦或是天地的意志,不過是一種神妙的運轉規律罷了,不同的是,人的意志需要以身軀支撐,而天地的意志則需要以天地支撐。」
「人的意志只能操縱身軀,而不能創造身軀,那麼,天地的意志自然也不能創造天地。人若是失去意志,便會陷入昏厥,以一種靜默的狀態活著,同理......天地若是失去意志,大概也會以一種靜默的方式運轉。」
「既然,這座天地失去了天地意志依然可以運轉,又談何是由天地意志創造了天地呢?」
棋盤上縱橫分裂的細線,忽然升騰而起,化作樊籠,將道門老祖囚禁在其中,似是江河升騰,又似惡虎撲食。
道門老祖掃了眼四面湧來的金色絲線,面色毫無變化,眸光甚至有些冷然,隨意探出一手,桃木劍橫切而過,便將一條條絲線砍得破碎,碎屑四濺。
「小子,你究竟想說些什麼?」
仵世子陽動作倒是不慢,一邊落下道法,引動金線樊籠,一邊慢悠悠說道:
「在我看來,您追尋「道」的方向沒有錯,但您尋到的「道」卻是錯的,天道從來不是您心中的「道」,所謂「道」,是一切的起始與終結,是創造我們這個世界的某種未知與神秘,或者也可以說是某種規律與法則。」
道門老祖眉頭稍皺,出手的動作遲緩了些,已經有數百條金色絲線纏繞上他的身體,而他卻陷于思索,渾然不知。
仵世子陽繼續說道:
「若要尋到這種未知或是規律,我們必須要打破這片虛假的樊籠,走向真實。十餘年前,我與天機閣的王十九有過一戰,他抓瞎了我的重瞳,可我忽然發現,失去了重瞳的我,竟然可以看的更加清楚。」
「我仰望星空之時,只能看到一片死寂與虛幻,從那以後,我的眉宇間便蒙上了一層黑布,我再也不敢仰望星空,那時我便知道,我們這個世界或許並不存在於真實宇宙。」
「人族,是唯一可以觀測宇宙的種族,尋求這種未知與規律,本就是天地賦予人族的使命,亦是我等求道者的畢生所求。您求道,我亦求道,甚至很多如我一般的人,都在竭力求道,不同的是,您認為「道」是天道,我認為「道」為未知與規律,而不知世界虛假的大修行者,則稱呼「道」為——大自由。」
道門老祖回過神來,輕聲呢喃,「大自由......」
無數金線仿似游蛇一般繞著他的身軀,卻始終無法破開他的戰甲與血肉。
仵世子陽傾力而為,卻傷不到道門老祖半根汗毛,反而在不知不覺間被道門老祖接連重挫,莫看他一手託付兩座峰巒很是輕鬆寫意,實際上,他體內的氣血已然翻湧,就差一口老血吐出來了。
他是除了王十九之外,人間最強的不惑高手。
而道門老祖,大概是這四十二尊仙人里,實力最為強橫的仙人。
即便是隨手祭出的道法,也算是最上乘的道家秘術。
若是真的拼力廝殺,仵世子陽至多只有不到三分的勝算,還得是沒有背負兩座峰巒之前,峰巒懸頂,隨時都有可能將他活活砸死。
既然戰不過,那便只好動動腦子了。
仵世子陽遙遙望著金碧輝煌的宮殿上方,將目光放在王二十身上,沉聲道:
「天道不是道,而是守道者,它掌控著一扇不允許任何生靈跨過的門,只要跨過那扇門,便能得見大自由、大真實。數萬年前,您親手創立道門,賜予人間武道大盛,這是無上恩德,子陽感激不盡。」
「您心中畢生之所求,便是那扇門外面的風景,您再看看今日,您的後輩們前赴後繼的承繼您的志向,不惜以死成道也要來到此地,為的正是要爭取那份虛無縹緲的希望,這條路很難,我們不在乎,可是,即便有人攔著我等前路,也不該是您來相阻,您可是道門之祖啊!」
如果,要殺死一個比自己強大許多的人,對於旁人而言,或許極難,但對於仵世子陽而言,他有的是辦法。
他要嘗試著,嘗試以人間大義殺死這位道門老祖,做誅心之舉。
誅心二字,對付起王十九這等無恥的混賬沒啥用處,但對付那些個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可太管用了。
果然,此話落後,道門老祖身子猛然一顫,面色微僵,目中儘是茫然之色。
雖然,他已然被天道腐蝕,但在這一刻,他仍然回憶起了心中最強烈的渴望——道之終極、大自由。
足足半炷香后,仵世子陽被兩座峰巒壓得筋骨盡斷,半跪在地,不斷咳嗽,七竅出血,即將半隻腳邁入地府。
道門老祖終於幽幽嘆了口氣,悶聲問道:「你想讓我去死?」
這不是譏諷也不是嘲弄,只是簡簡單單的問詢。
仵世子陽見時機成熟,便不再拐彎抹角,索性點頭說道:「是的,我想讓您去死,我希望......如您這般偉岸人物,不要再為天道馬首是瞻,更不能阻攔人間大修行者的前路。」
道門老祖沉默許久,終於揮袖,將身軀各處覆蓋著的天地之力盡皆掃去,下一刻,「噗呲!噗呲!」的聲音襲來。
無數道金色細線接連刺入他的血肉,像是一朵又一朵綻放的金色蓮花。
道門老祖將手中桃木劍拋給仵世子陽,「接著。」
仵世子陽接過桃木劍。
道門老祖深深呼出口濁氣,眸中的璀璨金芒緩緩熄滅,逐漸變得清明而睿智,「今日方知我是我。」
仵世子陽身上背負的兩座峰巒,緩緩隱沒虛空。
道門老祖前行幾步,在白玉棋盤上拖拽出一行淋漓刺目的金血,他伸手將跪在地上的仵世子陽緩緩扶起,言語多有感傷,「是我錯了。」
他是道門之祖,卻向道門後輩認錯。
仵世子陽微微愣神,巧舌如簧的他,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回話。
道門老祖緩緩掃了眼四面,凝視著那一位位正與仙人竭力廝殺的江湖武者,目中隱隱流露欣慰之色。
我族後輩,人人如龍。
道門老祖收回目光,目光儘是緬懷,輕聲道:「若是......你有朝一日,真能跨過那扇門,便與這柄桃木劍說一說門裡面的風景,我聽得見。」
他像是釋然了,隨意揮了揮袖,身影頓作炊煙徐徐消散,僅過數息,便已悄然無蹤。
仵世子陽咳了口血,面色稍顯蒼白,腳步有些虛浮,身子略微搖晃,兩手按著劍柄杵劍而立,極目望著遠遁的繚繞炊煙,輕聲嘆息,「我道門之祖,果然好氣魄。」
桃木劍微微泛亮,似在恭送道祖。
......
數百丈高空,蕭晨通體被噼里啪啦的暗紫神雷纏繞,一手按著仙人的胸甲將其橫推百丈,「轟!」的一聲巨響,兩人接連撞入宮殿金檐,堅固無比的宮殿竟然寸寸龜裂,煙塵瀰漫。
蕭晨另一手攥拳,朝仙人面上狠狠砸去,怒目圓瞪,仿似天神一般高喝道:「你可見過天上神雷!」
「咔嚓!!」
狂躁無比的雷鳴聲,驀然響徹四面。
足足上千道猶如兩人合抱之木的粗壯雷霆一齊落下,徑直落向蕭晨與仙人纏鬥的數十丈範圍內,幾乎是在神雷落下的一瞬間,那座金碧輝煌的巨大宮殿轟然倒塌,無數落石紛紛砸落。
仙人口鼻出血,面色蒼白,胸口被神雷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蕭晨毛髮皆立,衣衫破碎,渾身上下儘是翻卷血肉,傷勢猙獰。
以傷換傷以死換死的暴虐打法,大抵也就蕭晨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
仙人足有四十二,江湖武者不過二十一。
柳村的張伯與王嬸,自然不能算作此列。
這場廝殺,無論是人數亦或是實力,都有著極大的差距。
先是二十一位仙人聯袂而出,各自與江湖武者交手。
餘下二十一位仙人,則是列作一排,遙望張伯與王寡婦。
他們自然能夠瞧出,唯有這兩位後來者,才能被稱作是大敵當前。
張伯隨意掃了眼二十一位戰意盎然的仙人,緩聲道:「小輩們都在竭力廝殺,咱們柳村一脈,也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
話音落下。
張伯大步上前。
二十一位仙人聯手,激起大片刀光劍意,宛若江河倒灌的各自精妙道法,齊齊落向張伯。
「咔嚓!」
落在張伯身上的精妙道法,仿似瓷器撞入世間最堅固的隕鐵,在一聲聲脆響中干碎利落的碎成瓦片。
「轟!」
張伯隔著數十丈遙遙砸出一拳,氣浪炸裂之聲,竟是蓋壓雷霆。
凌銳拳風霎時便至,十餘位仙人被這道拳風打得橫飛出去,尤是幾位身形瘦削的仙人,更是一連後撤數十丈,方才穩住身形,氣血不斷翻湧,目光驚疑不定。
其中,一位身形魁梧的仙人身子宛若泰山一般,巍然不動,他望著步步前行的張伯,皺眉自語,「你,也是體修?」
張伯自然是體修,而且是人間最為強橫的體修,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至巔峰。
體修走至巔峰,便可稱之為長生不滅聖體,單憑氣力便可催山斷海,更能憑藉身軀做到萬法不侵,是道門的剋星。
而,最為克制體修一脈的,則是觀星一脈。
觀星一脈窺測天意,能夠憑藉天算輕易瞧出體修的罩門所在,若是觀星閣的老祖宗姬九命方才沒有尋到王十九而是尋到張伯,或許便不會到如今還被按在地上暴打。
天機閣老祖宗王龜,正是出自觀星一脈。
因此,當初王十九與仵世子陽的龍虎相爭,王十九才能憑藉觀星之法破去仵世子陽的長生不滅聖體,之後大敗仵世子陽。
一連十三位仙人身形飄搖而至,將張伯團團圍起,面對這般強橫的體修,饒是仙人也不敢草率大意。
餘下八位仙人則手持輕盈長劍,列陣而出,將踩蓮而上的王嬸攔下去路。
王嬸見張伯被仙人圍起,心中不免有些憂慮,面色卻是不變,看了眼這些仙人的隊列,旋即欺身而近,輕飄飄一掌落下,將一位仙人的胸甲拍的碎裂,金血橫飛,倒飛數十丈。
幾乎在瞬息之間,來自人間的大修行者們便與天上的仙人殺作一團,蟬鳴、雷霆、狂風、劍光、刀影......不斷宣洩在這片金碧輝煌的天幕之中。
喊殺聲,怒喝聲,震動不休,慷慨且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