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2章 我欲勝天半子(中)
「他們都會死。」
金雲團簇的數百丈高處,王二十與寧不凡相隔十數丈對望。
「他們都會死。」
王二十又說了一遍,用手指了指下方,指了指那些個與仙人竭力廝殺的大修行者。
寧不凡面無表情,眸光淡漠至極,聞言后也並未回話,只是輕輕掂了掂手中的誅仙劍,朝王二十當頭落下。
「唰!」
劍光宛若急雨,王二十宛若浮萍。
這便是,劍雨拍萍。
僅是數息,王二十身上便被捅了百餘道透明窟窿,詭異的是,他的傷口瞧著猙獰,卻沒有滲出鮮血,仿似並未受傷。
其後,在金光的映射下,猙獰的傷口處緩緩滋長出新的肉芽。
寧不凡再落一劍。
這一劍將王二十的頭顱削飛出去,順帶以劍意將他的身體徹底摧毀。
一顆孤零零的頭顱懸空而起,輕輕嘆了口氣,笑問,「寧鈺,你領著這群江湖武者跨過天門,是來送死的嗎?」
縱是天順地仙被砍得只剩頭顱,也得立時死去,即便能苟延數息,也是說不出話來。
王二十以天地為身軀,自然不用遵循此理。
寧不凡探出一手,五指略微彎曲。
「嘭!」
那顆孤零零的頭顱忽而膨脹炸裂,金光四濺,著實壯觀。
下一刻。
王二十的身影又在金光映射下緩緩浮現,立於寧不凡身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悠哉道:「你心中很清楚,只有在人間,你才會有殺我的機會,在這裡,我縱然不是你的對手,但十個寧鈺加起來,也殺不死我。」
寧不凡冷眼掃去,倒提誅仙,猛然橫切,將王二十劈作兩半。
其中一半的王二十捏著半邊下頜,皺眉道:「你將我派去的仙人殺得乾乾淨淨,這個我倒是能夠理解,畢竟你是人嘛,對江湖有情義。只不過,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何會率領江湖一眾武者殺上天來。」
另一半的王二十略微低眉,俯瞰著大修行者與仙人的廝殺,沉吟道:「你沒有殺我的理由,事實上,整座人間最不想讓我去死的人,便是你了。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要不斷朝我落劍?」
自從寧不凡跨入仙門那一刻,王二十心頭便存著一份困惑。
在天門之內,王二十是無敵的。
即便他被殺死十次、百次、千萬次,都會循循復甦。
寧不凡聚齊三魂七魄之後,實力已然可以與數百萬年前的人昊比肩,他雖然是當今天地間唯一擁有正神實力的修行者,卻仍然傷不到立於天門之內的王二十。
無論是落劍十次、百次、千萬次,結果都會是一樣。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做這些無用之功?
寧不凡沒有興趣為王二十解答困惑,正要轉身再落一劍,王二十卻忽然說道:「他們都會死。」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說出這句話。
但相對於前兩次的戲謔,這一次他的神色很認真。
因為,真的已經有了大修行者,死於仙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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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千雲遇見了一位儒家仙人。
這位儒仙身形縹緲,氣質出塵,口誦詩詞,執筆作畫,攜山水而來,調雷霆天意。
往往一言落下,便能將天地之力裹挾,或是化作雨露或是凝為風雪或是幻若刀光,轉圜流暢平和。
儒家修行者之間的交手,沒有什麼可以言說的趣味,大抵是比試境界與氣魄。
天門之內的天地之力,皆是天道孕育的力量,仙人可用,江湖武者難以調用。
在吞吐天地的大氣魄上,荀千雲吃了大虧。
能夠成為仙人的人,首要的便是要跨入天順之境,成為仙人之後,自我意識的逐漸喪失會讓這些仙人失去大部分的力量,縱然如此,終究也是天順之境,非是不惑上境可比。
在境界的深厚層次上,荀千雲仍是吃了大虧。
或許在旁余修行者的眼裡,即便兩者不足,也能單憑死戰不退的氣勢搏個幾分勝機。
但對於儒家修行者而言,這兩者的不足,卻是足以致命。
荀千雲的實力在所有跨入天門的大修行者里,算得上是中上游水準,絕非頹弱無能之輩,但他卻出乎意料的,第一個倒在血泊里。
若是在人間,荀千雲大概能夠憑藉天地之力殺死這位儒仙的,再不濟也能分個五五開,但這是在天門之內。
在一大片由天地之力匯聚而成的寒徹風雪的不斷吹打下,白衣荀千雲漸漸變成了血衣荀千雲。
他敗了,將死了。
死到臨頭之際,荀千雲並無畏懼,只是有些遺憾。
他在不知不覺間,竟開始回憶起這前面半輩子看過的江湖風景。
他發現,最值得懷念的,還是他數十年前剛入江湖那會兒,在江河大畔醉酒乘舟、再與山月為伴的志得意滿的少年之時。
江月悠悠,輕舟載酒,醉時乘渡,醒時登樓。
荀千雲在江湖上闖蕩了半輩子,卻一直活在醉夢裡,今日跨入天門與仙人鏖戰,算是酒醒,既然醒來,便該登樓。
只見,面色疲憊到了極點的荀千雲伸出一隻手揉了揉眉梢,另一手朝身前緩緩探出,似乎是要摘下並不存在的明月,同時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用盡最後的力氣,大聲道:
「登樓!」
荀千雲閉合雙眼,生機循循消散,身軀化作點點熒光,直衝天際。
這一刻,儒仙猛然發覺,自個兒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即便使出通天道法,竟然也無法感應四面風景。
這不是天黑,而是他被蒙住了眼。
然後,一道大氣磅礴的浩然正氣宛若倒垂天際的瀑布般,霎時砸向儒仙,戰鼓起,疾馳如急雨,滾滾如悶雷,儒仙正要口誦道法,卻忽然口鼻出血,他驚駭的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絲毫聲響。
「咔嚓!」
儒仙挺拔的身子,竟然被這股浩然正氣壓得彎下脊樑,浩然正氣盡皆湧入他的身軀之內,霎時便是筋骨皆折,胸骨凹陷,血肉不斷在體內炸裂,頃刻重傷,再難起身。
「荀兄!」
遠處,正與一位仙人纏鬥的江川瞧見這一幕,心頭竟罕見生出暴虐殺意,拍出一掌將仙人逼退數丈,旋即倒掠而去,徑直衝向荀千雲所在方向,可當他趕去之時,只能聽到四面八方不斷傳來的沉悶湍急的戰鼓之聲。
地上,還躺著一位半死不活的儒仙。
江川猛然抽刀將這位儒仙的頭顱斬下,怒喝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殺我兄弟!」
在跨入天門之前。
江川曾問過荀千雲一個問題——你怕死嗎?
荀千雲說——怕!
江川又問——那你去不去?
荀千雲答——去!
先賢曾說,君子不立危牆。
江湖卻說,君子慨然赴死。
怕不怕與去不去,終究是兩碼事兒。
我要去,那便去,這說到底啊,不過就是個死字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君子不該入江湖,入了江湖,結局大多是死於浩然,所幸......戰鼓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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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諸葛軒逸的十二柄細劍皆斷,散落滿地。
遠處,仙人踩踏劍光而來,揮袖調以濃郁劍意御劍遞前,將十二柄纏繞著金光的神劍狠狠刺入諸葛軒逸的胸膛,將諸葛軒逸釘在破爛的宮牆之上,像是釘一塊兒畫布。
如果說,這是一副風景,大概是天地間最悲涼的風景了。
粘稠刺鼻的鮮血緩緩流淌,來自血肉肺腑的刺痛極為猛烈,宛若狂潮不斷席捲蔓延,但是,被紫衫南風踹一腳都會慘嚎的諸葛軒逸今日卻難得的做了一回硬朗的漢子,縱使額面滲出冷汗也是一聲不吭,甚至連眉頭都沒眨一下。
仙人並未生出絲毫憐憫,而是朝前邁步,寬袖上拂,將十二柄金光繚繞的神劍繼續遞前,幾乎沒過半個劍身。
被死死釘在宮牆上的諸葛軒逸已是回天乏術動彈不得,重重咳了口血,眸子逐漸黯淡,卻強行打起精神,笑道:「上仙,你知道我此時想說些什麼嗎?」
都到了這個時候,這小子竟還要賣關子,可見其性子跳脫的程度簡直是令人髮指。
仙人微微眯眼,「莫以言語亂我心神,說些什麼,你都要死。」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他並未因諸葛軒逸無力反抗而掉以輕心,一邊將凌銳劍意灌入諸葛軒逸胸膛之內攪動肺腑血肉,一邊仍不忘留神四面,嚴防旁人暗中襲殺。
這還真是一位,相當謹慎的仙人。
諸葛軒逸咳了口血,眼裡卻帶著笑意,「我想說啊,我拼著老命不要,被你砍了足足三百多劍,終於讓你進入了我的......劍陣之內!」
仙人聞言,眉頭猛皺,心頭一沉,似乎想到了些什麼,驀然回身,只見方才被砍得斷裂成一段段的十二柄細劍,竟然復之鋒銳,列作周天星辰之勢,呼嘯列陣,將兩人團團圍起。
一瞬,劍光大亮。
十多年前,曾經有一位柳先生,提著一柄誅仙劍,為人間開了武道前路。
柳先生一氣呵出,誅仙劍重疊變作十二柄,化作誅仙劍陣,殺得仙人丟盔卸甲倉皇逃竄。
開武道前路的功德是聖人之功,而聖人必死。
若非如此,柳先生是不會死的。
但是,柳先生雖去,卻傳下了誅仙劍陣。
諸葛軒逸是最先一批破境入一品的劍修,他遠遠便瞧見了誅仙劍陣的恐怖威勢,自那一刻起,便暗下決心定要將誅仙劍陣修得大成圓滿。
之後十餘載,拼力修習,終於在破境入不惑后,悟得大半精髓。
如此驚世駭俗的劍陣被修了去,按著諸葛軒逸的性子本該扯著嗓子喊得全天下都知曉,但他卻出人意料的選擇了隱瞞下來,從未與任何人提過哪怕一句。
畢竟,唯有深深藏在心中的,誰也不知道的,才能稱得上是底牌。
今日,時隔十餘載,誅仙劍陣再現。
「嗡——」
劍光將數十丈方圓盡皆化作一片白光籠罩,這片白光里,隨處皆是無堅不摧的凌銳劍光,一道又一道,似乎能砍斷世間任何堅固之物。
劍鳴嘹亮且刺耳,嗡鳴陣陣。
被困在誅仙劍陣之內的劍仙,雙眸一瞬便被劍光刺瞎,七竅汩汩流血,鮮艷的金色鮮艷與諸葛軒逸流出的猩紅鮮血匯成一條泛著奇異色澤的妖艷小溪。
在這鋪天蓋地的劍光里,劍仙的身軀被徹底撕扯,再被砍斷切碎成金色薄霧,屍骨無存。
諸葛軒逸望著這一幕,望了很久,微微怔神。
往日,他若是使出如此強橫的劍陣,連天上的仙人都殺了去,大抵是要喚來幾個人一塊兒來瞧一瞧,也好出個彩,再讓旁人高看他一眼,起碼也得將聞人雨澤那個王八蛋喊過來,讓這廝瞧上一瞧,這誅仙劍陣和他諸葛軒逸的厲害之處。
可是此時,諸葛軒逸卻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呆著。
其實,他倒是很想裝模作樣的吟一首詩,附庸一下文人士子的風雅什麼的,也好讓此時的悲壯氛圍更為濃烈,最好是騙幾個心腸軟的傢伙落落眼淚什麼的。
話本小說里不是都說了嗎,那些個想要名留青史的官員,都要在臨死前或是被冤枉之前寫上個幾句流芳百世的好詩句,奈何肚子里的墨水實在太少,想了半晌愣是一個字都想不出來。
很快,一股濃郁的睏倦與疲憊襲來,諸葛軒逸打了個哈欠,緩緩閉上眸子,哈哈大笑兩聲,旋即氣絕身亡。
「老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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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仙劍陣的威勢太勝,引起了許多大修行者的注目,他們匆匆一瞥,看到了諸葛軒逸的悲壯落幕,也聽到了那一道「老子值了!」的爽朗笑聲,卻沒有人膽敢因此而分神片刻,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在與仙人廝殺,甚至大部分人都落於頹勢,生死只在毫釐之間,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悲傷。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生死之間也有大快活,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為了一個極為渺茫的希望,所有人都傾盡所有乃至付出性命的代價去儘力爭取,這真的是一件很風流的事情。
紫衫南風隨手撥出一道雷霆繚繞的劍光,刺目的劍光宛若冰晶碎屑從天而落,將劍仙壓得抬不起頭,紫衫南風趁機再朝身前遞出一劍,長劍激射而出,遙遙落向仙人脖頸,仙人躲閃不及,被削去握劍右臂。
南風大步前行,正要將遁去的長劍喚來,局勢陡然生變。
方才,仙人被斬落的那一臂,緊握著的那柄金光繚繞的長劍忽然脫手而出,從南風身後倒掠而起,劃過一道溢彩流光,瞬息刺穿南風胸腹,幾乎將南風半個肩頭削去,翻卷的血肉淋漓滲血,南風幾乎在一瞬間,便要落入死局。
仙人輕抬左手,將遠遁而去的金劍喚來緊握,漠然道:「你們都會死。」
南風想了一會兒,認真道:「這種事情,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等跨入天門之前,心中便有過思量。」
仙人橫劍於胸,大步前行,冷笑道:
「為了砍我一臂,你竟然膽敢棄劍,這便是自尋死路,難道你不知道,唯有握劍在手,才有與我相爭的資格嗎?若是你稍稍有些頭腦,留意我方才藏匿下來的那一劍,便不會落到如此境地,但是如今......你沒有機會了。」
聽了這話,南風卻是搖頭失笑,神態洒然至極。
仙人將劍舉至頭頂,猛然下落。
「唰!」
這是一抹極為明亮且寒意森然的劍光。
而這道劍光,是從仙人身後而來,瞬息過後,仙人的脖頸處一抹血痕,微微泛起金光,緊接著便是大步前行的仙人動作越發緩慢,然後轟然倒地,被這一劍砍去頭顱。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仙人方才那一劍刺穿了南風心脈。
好消息是,南風殺死了這位自視甚高的仙人。
「咕嚕咕嚕」向前滾動的頭顱,眼裡仍帶著困惑與詫異,恰好滾落到南風身前。
南風喚來長劍,獨臂杵劍,低眉俯瞰著死不瞑目的仙人,淡淡道:「若是你稍稍有些頭腦,留意我方才藏匿下來的那一劍,便不會落到如此境地,但是如今......你沒有機會了。」
倘若,南風此時願意跨出天門走入人間,便可以借人間的天地之力,強行吊著自己的最後一口氣,大概靜養個數十年,便可以養好傷勢、重回巔峰。
這個時候,南風若是選擇遁走,沒有任何人會去怪他,可是,他卻依然選擇留在天門之內。即便,他已然無力再戰,即便,他在這裡呆著只是靜待死亡。
可是,他的兄弟們都在這裡,這裡就是江湖,他沒有任何背棄江湖的理由,他寧願杵劍而立靜靜等死,都想要陪著自己和兄弟們的江湖,飲下最後一杯灼熱辣喉的烈酒。
——我若今日死去,可擔得上風流之名,我若今日遁逃,至多只是個與仙人鏖戰後狼狽逃竄的庸人,似我這般桀驁的江湖人,寧死不庸。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南風帶著他幾十年的江湖路,平靜死去。
好消息是,江湖的脊梁骨、人間的志氣,仙人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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