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馮相爭
滕謹果然聽懂了朱翊鈞的暗示,派人去找了高拱。
滕謹服侍隆慶皇帝這麼多年,特別是隆慶皇帝病重之後,擬旨用印基本都是滕謹代勞,哪裡不清楚這道所謂的遺詔就是馮保偽造的?
在朝會之上滕謹就想出頭揭穿,但見朱翊鈞沒什麼反應,且馮保又拉攏了內閣次輔張居正、皇帝生母李貴妃、臨朝聽政的皇帝嫡母陳皇后給他背書,也不敢輕動,只能默默忍了下來。
如今有太子殿下暗示,早就憋了一口氣的滕謹動作飛快,不單單派了心腹義子出宮去見高拱,還將隆慶皇帝卧床以來見過的人、說過的話統統記錄下來,一併送給了高拱。
當然,隆慶皇帝卧床一個多月,見的人也不少,說的話更多,滕謹又不是過目不忘的天才,哪裡記得那麼仔細,這些記錄都是半真半假的。
但本來滕謹也只是為了拱火,只要讓正在氣頭上的高拱相信遺詔是偽造的就行了。
高拱果然上鉤!他本來就對那所謂的「遺詔」心有疑慮,只不過有陳皇后和李貴妃背書,又有張居正的確認,他才不得不默認。
如今滕謹差了義子送來消息和「證據」,確認了他心中的猜測,頓時就原地爆炸了。
高拱本就是個暴躁的性子,當場就破口大罵張居正不忠不信、馮保無恥無義,家裡的青花瓷器都遭了殃,被砸了個滿地碎片。
馮保都搶先動手了,高拱如何能忍?當即差人召集心腹來府商議,安排各路人馬狂寫奏疏,彈劾馮保和張居正。
當然,高拱雖然脾氣直,但又不是傻子,明白遺詔之事牽扯到臨朝輔政的陳皇后和未來皇帝的生母李貴妃,捅破了就是和皇家撕破臉,跟自殺沒什麼區別。.
因此高拱只能以其他理由攻擊馮保和張居正,暗暗安排子侄門生將偽造遺詔的消息散播出去,以造輿論。
高拱行事雷厲風行,而且隆慶皇帝還在世時高拱就在收集馮保的黑料,如今和幾個心腹一碰頭,便按照以前的籌劃層層安排下去,到了晚間,彈劾馮保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飛入宮中。
高拱好歹沒失去理智,還是準備先集中火力扳倒馮保,暫時沒有開闢新戰場對張居正下手。
但這聲勢已經是極為浩大,一夜之間便是上百封奏疏遞進宮裡,暫管司禮監的滕謹得了朱翊鈞的暗示,根本沒攔,將所有奏疏原封不動的送進了慈慶宮。
陳皇后哪見過這種場面?頓時慌了神,也不知道如何處置,趕忙找來李貴妃詢問,李貴妃不是陳皇后這種政治小白,一見這麼多奏疏,頓時猜測滕謹與高拱已經勾連在一起,心中對二人恨意更深,便讓陳皇后將所有奏疏統統扔給馮保處置。
馮保自己處理自己還能有什麼結果?於是將奏疏全部留中,順道向陳皇後進獻讒言,說新帝未立,高拱便糾集同黨攻擊內廷、勢若逼宮,高拱是要獨掌大權、心懷叵測!
陳皇后沒經驗也缺乏政治頭腦,又有李貴妃在一旁攛掇,便依著馮保的意思下了一道斥責高拱的懿旨,要求他約束百官,不得肆意攻擊內廷。
但此時馮保等人偽造遺詔的消息已經在宮外流傳開來了,陳皇后這道懿旨一下,在諸臣心中頓時坐實了馮保勾連後宮、操縱內廷的事實,這下不僅高黨,連不少守身清正的官員都坐不住,高舉著後宮和內監不得干政的祖制加入到彈劾馮保的隊伍里,一時間奏疏亂飛、朝野大亂。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朱翊鈞心裡是樂開了花,他讓滕謹添了一把柴之後,便躲在一旁圍觀,陳皇後果然不出所料,剛剛開始就已經自亂陣腳,差不多被自己的便宜老媽架空了。
朱翊鈞倒是沒有出手干預的意思,如今時機未到,他和自己那個師傅一樣,突然變得低調起來,一邊看熱鬧一邊學習著高拱和馮保兩人的政斗之術。
其實兩人的鬥爭方式並不複雜,高拱是很典型的文臣作風,利用官職卑微的狗腿子率先開炮,然後糾集大波同黨跟進,在短時間裡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一旦主君抗不住,有了一點退縮的意思,便迅速組織起品級更高的官員同黨跟進,繼續施加壓力。
一層一層,直到最後獲得勝利。
治國理政得靠文官,相比於國家停擺和皇家的名聲,一個家奴太監算得了什麼?陳皇后這種缺乏政治經驗和政治頭腦的主君,確實極有可能步步退縮,最後退無可退只能答應。
就算失敗也沒什麼關係,將那幾個狗腿子拋出來當替死鬼,自己還是安然無恙。
朱翊鈞心裡清楚,只要一退,雖然明面上似乎沒什麼損失,但實際上皇帝的權威卻會因此而衰落,就算這次事了了,以後群臣還是會效仿這次的經驗再次行動,皇帝會陷入無休無止的爭鬥之中。
也許另一個時空里的萬曆皇帝,就是看透了這點,才和群臣爭了幾十年國本,一步也不肯退吧!
朱翊鈞看得很明白,高拱和之後的文臣們能靠這一套逼迫主君,說白了還是因為皇權衰落,讓這些臣子有了結黨營私的空間,一面皇權衰落,促使文臣抱團結黨以自保,一面文臣結黨又在不停侵蝕皇權,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朱翊鈞很清楚,高拱如今的作為,正是隆慶皇帝當撒手掌柜釀出的惡果,而只要自己能成為一個實權皇帝,文官集團的這些動作,對他也就失去了效果。
隆慶皇帝在生前最後一場朝會上公開處置高拱的政治盟友,當眾扇高拱的臉,想來也是清楚這點,在為朱翊鈞削弱文官集團的勢力。
馮保的方式則是典型的寵臣做法,直接泡在主君身邊,用天花亂墜的讒言影響主君的思想,靠著宮裡宮外的信息差捏造事實,讓深居內宮的主君只能得到一部分、甚至是錯誤的信息,以至於做出錯誤的判斷和行動。
典型的小人行為,但很有效,另一個時空里的高拱,就是這麼給馮保趕下台的。
對於這種方式,朱翊鈞心裡倒是清楚該如何去破解:很簡單,聽其言觀其行、廣開言路、知行合一。
但說著簡單,做起來卻太難了!人不是機器,人性複雜,你怎麼知道一個人會不會變呢?馮保當年在潛邸之時,給小萬曆當馬騎連膝蓋都磨出血來,可謂忠心耿耿,那時候誰能想到他日後會欺上瞞下、僭越皇權呢?
再者說,人心隔肚皮,聽其言觀其行說得好聽,但皇帝又不是神仙,不可能萬事都了如指掌,你怎麼知道別人表面看起來忠心耿耿的所行之事,裡頭就不會包藏禍心呢?
更何況,世事多變,一件事放在幾年前也許是正確的,幾年後沒準就大錯特錯,別人同樣的話給你說一遍,你依照幾年前的經驗去判斷,做出的決定不就會大錯特錯?
所以那位偉人才會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但如今又不是近現代,古代這交通,從京師到天津都得走個好幾天,朱翊鈞又深居內宮,到哪去調查?
沒有完整的認知,自然就給別人留下了欺瞞的空間,明察如太祖、成祖,聰慧如嘉靖皇帝,他們都沒逃過臣下的欺瞞,朱翊鈞一時間還真沒什麼好辦法。
想來想去,朱翊鈞也不得不承認言官制度是個好東西,雖然言官們跟瘋狗差不多,逮著什麼咬什麼,奏上來的信息也是亂七八糟,但他們確實保證了皇帝不會偏聽偏信,讓臣子們結黨營私的成本大大提高,用好了,在封建時代是皇帝獲取信息的一尊神器。
當然,前提是得好好清理整頓一番,如今的言官們早已失去了制度初設時的初心,要麼大言以邀名、賣直以求進,要麼成了權臣黨爭的打手狗腿子,少有一心為民的忠良之士了。
朱翊鈞看著高馮惡鬥的大戲,卻忽然萌生了整頓言路的想法,也知道現在還為時尚早,只是將這想法埋在心裡,繼續觀察著高拱和馮保鬥法。
這一波不過是一場開胃菜而已,朱翊鈞明白,這兩人都還沒開始用全力,接下來還有更大的熱鬧可以看。
果不其然,陳皇后懿旨下后的第二天清晨,一項清正不黨的東宮侍講陳於陛便率先上疏痛陳馮保十大罪,指責他偽矯遺詔、貪贓枉法、把持內廷、欺上瞞下,請求陳皇后將馮保下獄論罪。
陳於陛的父親陳以勤,原本也是隆慶皇帝的師傅,隆慶朝當了內閣大學士,最後就是被高拱轟下台的。
高拱得知政敵的兒子都在幫自己炮轟馮保,頓時大喜過望,指使同黨的言官上奏疏跟進,又糾集上百名官員一齊上疏,一時氣勢滔天。
陳皇后自然是又慌了神,而且她看過奏疏,得知偽造遺詔的事已經在宮外傳開,本就心頭不安的她頓時急得跟熱鍋上得螞蟻一般,一路跑去慈寧宮,拉著李貴妃的手一邊流淚一邊詢問著辦法。
李貴妃冰雪聰明,一猜就知道這事就是滕謹捅給高拱、高拱又暗暗散播出去的,心中恨不得扒了這兩人的皮,只是滕謹有太子保著,高拱又貴為首輔,她沒法下手,只能招來馮保商議,決定先從陳於陛身上打開缺口。
當晚,東廠的番子便闖入陳於陛家,以結黨營私、造謠主君的罪名將他一家統統抓進東廠大獄之中,立刻就動了大刑,強逼陳於陛承認其與高拱結黨、偽造謠言中傷主君、意圖謀逆。
陳於陛為官清正、素有直名,自然是打死也不承認,但他的家人卻沒有他這份骨氣,家中籤了死契的家奴熬刑不過,承認了陳於陛偽造謠言之事。
於是臨朝輔政的陳皇后「大怒」,再次下懿旨訓斥高拱,並革除陳於陛一概官職、發配西南充軍,家中男丁一概流放充軍、女子盡數被納入教坊司,而那名出賣主人的奴僕,則依律處死了。
馮保自然不會讓陳於陛出去把事揭破,便在東廠暗自毒殺了陳於陛,對外聲稱陳於陛熬不過刑罰,在東廠牢獄里病死了。
陳於陛不明不白被東廠搞得家破人亡,一時間京師的文官人人自危,在朱翊鈞和高拱的推波助瀾下,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馮保偽造遺詔之事證據確鑿,雖然陳皇后的兩道懿旨和陳於陛的下場讓朝野暫時偃旗息鼓,但一場更大的風暴卻在醞釀之中。
朱翊鈞坐在門檻之上,遙望著天邊越聚越厚的烏雲,輕輕嘆了口氣,向身邊的張誠問道:「本宮讓你去教坊司把陳師傅的妻女贖了,可有阻礙?」
張誠屈了屈身,回道:「回殿下,東廠的番子倒是攔了攔,奴婢照著殿下的教的話與他們說了,等了好一陣,馮廠督的義子親自過來將那幾個番子教訓了一頓,奴婢才將陳大人的妻女領走。」
朱翊鈞點點頭,他是根本沒想到自己便宜老媽下手會如此酷烈、馮保會如此無恥、陳皇後會如此的沒主見,措手不及之下,便讓東廠造成冤案,自己只見過幾面的老師家破人亡。
朱翊鈞也沒法改變事實,只能讓張誠去將被納入賤籍的陳於陛妻女從教坊司救了出來。
陳於陛是朱翊鈞的老師之一,朱翊鈞救他妻女算是堂堂正正,無論馮保還是李貴妃等人都挑不出毛病,朱翊鈞還藉此在群臣里得了個尊師的好名聲。
但朱翊鈞心裡還是堵得慌,這是第一個他認識的人因為權力的鬥爭而家破人亡,而朱翊鈞很清楚,以後的日子裡,這樣的事會經常發生,甚至很多人會被他親手株連全族。
這些人里,甚至很可能包括自己的兄弟和未來的子女。
朱翊鈞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他明白這道坎必須邁過去,他要成為一個實權君王、要繼續大明的改革,就必須如太祖、成祖一般有鐵血人屠的一面。
改革不是請客吃飯,大明的中興,註定是要有鮮血澆灌的。
隨著烏雲而來的大風吹散了暴雨前的悶熱,讓朱翊鈞不由得一抖,身邊機警的張誠見狀,開口勸道:「殿下,起風了,還是回殿中吧。」
朱翊鈞卻依舊盯著遠方遮蔽了大半個天空的烏雲,冷冷一笑:「這點風算什麼?朝中的那場即將到來的風暴,才叫人驚心動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