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印度

萬曆十三年秋，馬尼拉港。

港口之上一片熱鬧的景象，舞獅隊在喧天的鑼鼓聲中上下躍動著，鞭炮燃放激發的煙霧瀰漫著整個港口，成百上千胸口戴著紅花的百姓和軍卒在港口上整齊列隊，揮別送行的親友，登上一艘艘停泊在港中的海船。

柳尚期緩緩出了口氣，這些百姓和軍卒，是大明前往新大陸的第一批開拓者，他們將在新大陸生根發芽、繁衍生息，為大明開疆擴土。

早在萬曆五年大明和西班牙停戰之後，大明就根據條約在新大陸的巴拿馬地區擁有了一塊商民永居之地，但新大陸實在太過遙遠，以如今的航海水平，要在太平洋上飄蕩好幾個月，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遇上風暴或海盜而葬身魚腹，就算太平洋上一切太平，能夠挺得過疫病和寂寞安安穩穩抵達新大陸的也寥寥無幾。

再者，新大陸去國太遠，去那居住等於是徹底拋棄了故土，加上南洋開發也需要大量的人手，朝廷也沒有組織船隊前去新大陸的行動，因此巴拿馬的永居地實際上只有大明的海商偶爾會去居住休整一段時間，大明連官吏都沒派，現在還是西班牙人在管理著。

但時至今日，情況卻完全不同了，南洋的開發趨近於飽和，與諸蠻土司的劃地分割基本已經固定下來，大明在南洋的擴張進入了消化期，自然也不再像以前那般需要那麼多漢民來填充府縣人丁。

可國內情況卻越來越複雜，隨著南洋的逐步開發和漢民帶來的農業技術的傳播，南洋的出產節節攀高，導致國內的糧食和原材料價格飛速降低，國內工廠的成本也隨之飛速降低。

與此同時，國內以退役新軍、工坊工人、小商城民為主，形成了一群具有一定消費能力的有產階級，而日本戰國結束、朝鮮開海通商、南洋諸國在大明的統御下趨於穩定，有錢有閑的大名貴族、各國豪紳豪商對大明手工業品的需求進一步增長，而大明與泰西諸國、魯密國等國的貿易愈加頻繁，也刺激著對大明手工業品需求的增長。

一面是成本飛降，一面是需求飛漲，帶來的結果便是越來越多的豪紳地主轉型成為工坊主，大明的手工業蓬勃發展，工業化逐漸向內陸延伸。

工業化的發展讓國庫無比充盈，支撐著朝廷如今對西域、蒙古等地的開發和棄運治淮的收尾工程，但也造成了大批農戶的破產，這些往日里自耕自織的小農和中小地主面對廉價糧食和原材料的衝擊毫無抵抗之力，也拼不過以淮揚商行主導的規模化、標準化的手工業工廠，只能是紛紛破產流亡。

今年年初便有河南將近三萬流民跑到京師乞食，搞得京城轟動，這是自萬曆新政以來第一次出現大規模流民潮，但以如今工業化的席捲之勢，若朝廷不做準備，恐怕日後這般規模的流民潮都只能是滄海一粟了。

故而朝廷加快了對外移民的腳步，在西南、西域、蒙古等地分田劃地、發放免費農具種糧、三年免稅免賦，同時組建專門的移民大船隊，組織失地農戶移居新大陸。

如今泰西的英格蘭和西班牙人的戰事正酣，西班牙人入侵英倫三島的準備已經進入了尾聲，英格蘭的私掠船在大海上到處襲擊西班牙和大明的船艦，試圖拖延西班牙人入侵的時間，不少私掠船繞過新大陸闖入太平洋，在呂宋和新大陸的舊航道搶掠攻殺。

為了保證移民的順利，大明除了調派軍船護航，如今還抽調南洋水師的精幹，在日本組建東洋水師，準備探索日本前往新大陸的航道。

柳尚期微微嘆了口氣，作為一名在農業上小有建樹的專家，他很清楚「穀賤傷農」這四個字的威力，按照萬曆十年全國推行攤丁入畝之策后張居正主持的人口普查來算，大明的人口已經逼近了兩億人，這裡頭將近九成是農戶，他們都會陸續受到海外廉價糧食和沿海工業化的衝擊，單單依靠移民是不可能消化得了這麼多破產農戶的，若是沒有找到解決辦法，國內遲早要鬧出一場大亂子。

搖了搖頭，柳尚期苦笑一聲，這些破事自有周老大去操心，南洋還有一堆糟心事等他操心，哪還有空去管國內？

鑽進轎子里，屁股都還沒落座，一名朝鮮文吏忽然掀開布簾稟告道：「柳總辦，洞烏的人已經到了，您是先回官署，還是先去見他們？」

「去看看徐幫辦回來了沒，他若還在邦楠府的自然學院，就先安排洞烏的人住下，本官之後再去見他們。」柳尚期皺眉吩咐道，洞烏便是如今佔據著孟加拉地區的洞烏王國，乃是萬曆五年被明軍擊敗、逃到孟加拉地區的莽應里所建，前段時間派了使節來向大明商談臣服和求援等事宜，尚在澳宋安排移藩、開發之事的于慎行專門點了柳尚期負責此事。

柳尚期明白于慎行這是在鍛煉自己，他也是盡心儘力的準備著這場談判，但如今印度的情況很是棘手，讓他一個頭兩個大。

萬曆九年，西班牙吞併葡萄牙王國，大明和果阿的葡萄牙殖民政府開始談判，隨後果阿政府宣布效仿澳門效忠大明天子，大明接手了果阿、達曼第烏和錫蘭等地，勢力進入印度，同時開始向印度南部地區擴張和殖民。

這引起了南印度土邦的反抗，他們組成了達羅毗荼聯盟抗拒大明的擴張，同時還拉來了一個強大的盟友——莫卧兒帝國。

如今的莫卧兒帝國在阿克巴汗的統領下國勢日盛，在印度北部和中部肆意擴張，對印度南部也多有染指之意，如今印度南部土邦求到自己頭上，他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將手伸進了南印度。

莫卧兒帝國信仰回教，大明攻滅同樣信仰回教的葉爾羌汗國，不少葉爾羌汗國的貴族和教士逃到了莫卧兒帝國，他們在莫卧兒國內大肆造謠，聲稱大明攻略西域是為了鏟滅回教、屠戮教徒，因此必然會攻打同樣信仰回教的莫卧兒帝國。

之後大明在西域對回教進行改造、摻入儒道佛的經義，明軍又時常越境進入阿富汗、哈薩克、廊爾喀等國境內打擊騷擾西域和青藏回教徒和土邦部落，這引起了莫卧兒帝國的警覺，待大明開始在南印度擴張，莫卧兒從上到下都堅信大明必然會入侵反應也越來越激烈。

但大明其實並沒有入侵莫卧兒的打算，莫卧兒帝國與大明之前攻滅收拾的所有國家都不同，這是個人口上千萬、兵馬強盛、疆域廣闊的龐大帝國，軍隊裝備精良、火器眾多，是大明必須舉全國之力才能對付的大國。

但大明腦子有病才會把舉國之力消耗在這個遙遠的國家，因此在印度的擴張只能依靠南洋總理衙門一家的力量，自然也就處於劣勢地位。

阿克巴汗是當世雄主，清楚的知道大明不是以往他征服的那些土邦國家，不是莫卧兒能夠輕易對付的，也沒有直接開戰的意思，兩邊摩擦不斷、檯面下互相踹腿使絆，但總體還是維持著和平、商貿往來反而越來越緊密。

故而如今印度的局勢陷入僵局之中，雙方小動作不斷，卻都束手束腳，誰也不敢掀桌動手，雙方都對對方保持敵意，但都不肯親自下場，自然就找起了代理人，莫卧兒找上了達羅毗荼聯盟，而大明則找上了洞烏王國。

萬曆五年東吁王朝覆滅后，莽應里在當都召集收攏了三十餘萬緬族的殘兵敗將和男女百姓，整族翻越阿拉干山脈進入孟加拉地區，隨後擊敗了當地的土邦，在當地建國立邦，依舊延用東吁的國號，大明則稱其為洞烏王國，時至今日南征北戰，已經打下了大半個孟加拉地區。

但莽應里的統治是很脆弱的，孟加拉地區的貴戚百姓大多信仰回教和印度教，而緬族則多信佛教，緬族人口不過三十幾萬，相對當地的孟加拉族如同螞蟻對大象，如今全靠莽應里的連戰連勝才暫時壓制了反抗的勢力，若是緬族武力壓迫不再，洞烏王國頓時便有亡國之患。

阿克巴有一統印度之志，自然不可能容忍洞烏王國這個外來政權佔據孟加拉，公開向孟加拉的回教徒發布過聖戰令，鼓動他們奮起反抗莽應里的統治，若不是莫卧兒帝國正忙於徵服克什米爾地區，還要騰出精力和兵力與果阿、第烏等地的南洋新軍對峙，恐怕早已大兵壓境了。

莽應里很清楚自己的王國和莫卧兒比起來實在太過弱小，所以當大明找上門來，他立馬就委派了一支龐大的使節團前往呂宋和大明談判。

但莽應里也是個有野心的傢伙，明白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道理，不僅想讓大明幫助他征服孟加拉地區，還想讓大明支持他攻打阿拉干王國、將緬甸的緬族人打包送給他，其他金銀財物方面的條件也提了不少。

大明自然不可能通盤答應，阿拉干王國是大明藩屬，又是緬甸的路上屏障，阿拉干王國有失，則緬甸門戶洞開，怎麼可能送給對緬甸有勃勃野心的莽應里？

緬甸富饒，如今是大明在南洋的主要糧食產地和原材料產地之一，佔了南洋產出的近四成，若是再掀起戰火，國內大批工坊都會受到影響，物價飆升不說，萬一形成破產潮，失業農戶加上失業工人，足夠大明吃一壺的了。

再者說，大明拉攏莽應里，就是為了不直接和莫卧兒發生衝突，若是出兵協助莽應里攻略孟加拉，莫卧兒帝國怎會坐看自己的東部屏障淪陷敵手？必然會出兵干涉，到時候戰爭規模可就控制不住了。

缺乏國內的支持，南洋總理衙門在印度處於劣勢，若是和莫卧兒掀桌決戰，莫卧兒自然是元氣大傷，但南洋總理衙門也是必敗無疑，在印度的經營就要付之東流了。

但大明也不能幹乾脆脆拒絕了事，阿克巴不是個宗教瘋子，如今正在國內進行改革，廢除了非回教信徒的人頭稅，還提拔了大量印度教顧問，而莽應里為了穩固政權統治，也有改信回教的想法。

這兩人都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雄主，若是在大明這裡討不到好，莽應里沒準乾脆改信回教投入阿克巴的陣營，而阿克巴可以兵不血刃把觸手伸進孟加拉，想來也不會拒絕，到時候莫卧兒帝國的刀便抵在了緬甸的脖子上，南洋總理衙門又多了一塊需要重點防禦的地方，力量更加分散、劣勢也越發拉大。

這場談判關係著孟加拉地區乃至南洋日後的格局，極為考驗柳尚期的智慧，也是于慎行給他的一場大考，當年于慎行便是以明西和談之功接手了南洋總理大臣的位子，如今他和當年的高拱一樣，用一場關鍵性的和談考校著柳尚期的能力。

如今大明準備抽調官吏在巴拿馬建立欽差總理殷洲諸事務衙門，類同南洋總理衙門管轄新大陸的事宜，作為大明在海外的頭號大臣，于慎行自然是手握推薦大權。

若是和談成功，柳尚期便是殷洲總理衙門的第一任總理大臣，但若是和談失敗，哪怕柳尚期貴為天子「同學」，于慎行恐怕也不會推薦他登上這個位子。

柳尚期微微一嘆，感覺壓力大得都喘不過氣來，自己那個周老大不是個會被感情左右的帝王，他一定會聽從於慎行的意見，自己若是談判失敗，甚至搞得莽應里投靠莫卧兒帝國，壞了國事不說，恐怕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再有什麼前程了。

他不像好友徐光啟，對當官沒什麼興趣，整日泡在邦楠府和那些西番自然學者研究些有的沒的，身在官場，有幾個不想往上走的？更何況他起點如此之高，又怎會甘於一世平庸？

晃晃悠悠的轎子忽然停了下來，柳尚期皺著眉正要掀開轎窗詢問，朝鮮文書卻已經闖進轎來，遞上一份八百里加急的稟文。

柳尚期展開一看，呵呵一笑：「果阿打起來了啊，這真是瞌睡來了有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