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章 靜夏鳴蟬
每年暑假,張遠都會回郊區的老房子住一小段時間。自從爺爺去世后,已經沒有下棋的對手。奶奶和大姑都是極安靜的人,會按時準備三餐,「不過就是多副碗筷」,然後只要不主動挑起話頭,連學期成績也不過問。張遠喜歡郊外清晨的微涼,由於短暫,更令人懷念。他不會釣魚,也已經忘記了爬樹,缺乏玩伴,也沒有電子娛樂設備。回到這裡,就是真正的休息。
散步、看書、發信息,就是一天的全部活動。散步路線已固定不變,閱讀是炒金庸射鵰三部曲的舊飯,和朋友發信息成了唯一的新鮮事來源。發現自己竟然認識這麼多在不同地方過夏天的朋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在幹啥呢?」這是一條群發信息。
「沒幹啥,在家吹空調吃西瓜,無聊得剛剛好。」
吳瀚回得最快,不愧是有著「(手)機不可失」的信條。
「你呢?怎麼有空給我發信息?」
「回鄉下了,也一天到晚沒事可干。」
「那我其實只是上午閑哈,下午打球,晚上打遊戲。」
「上午不能打的么?」
「打不了,隊友全都沒上午……」
「好吧,放假打球,是有劉飛的么。」
發出去的同時有信息進來,是李游,他說:
「在研究攻略呢,準備出去旅遊。」
「說走就走的事,還研究上了?」
張遠剛回了李游的信,這邊吳瀚的又來了:
「還真有,上周還給我遞水了!」
「那你加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遞情書了,哈哈。」
「磨刀不誤砍柴工,研究清楚玩得更盡興。對了,說不定會到你們廣南去。」李遊說。
「歡迎歡迎~」張遠打算不打擾李游繼續研究,因為第三個人的信息也進來了。
「正回錦熙路上,快到了,一會我開車哈。」是望辰,想到他那驚世駭俗的自駕游組合,張遠趕緊表示先不打攪了:「那你注意安全,回錦熙再聯繫。」
「情書不可能的,不過能見到她就很開心了。」吳瀚竟然認真地接了話。
「剛起床呢,今天準備跟璇璇出去玩。」明芷回信息了。她這個「準備」大有學問,如果沒這兩個字,兩人大概率約了午飯或下午逛街,有了這倆字,應該就是約在晚上。加上這會兒青璇還在回錦熙的路上,下午出門也確實急了點。
「那白天沒什麼安排么?」張遠回道。
「在家看電視吧,可能會被孟老師抓去當丫鬟。」明芷的媽媽全職當舞蹈老師前在學校做音樂老師,當年教過張遠,明芷跟他就一直稱之為孟老師。抓去當丫鬟,就是做家務。
「丫鬟工作還是那些?學做了飯么~?」
「做了一次,孟老師說,我廚藝天分比舞蹈還高一點呢~嘻嘻~」
「傻妞,孟老師可能不是在誇你……」
「哼~!你不信,下學期明湖雅苑見!」
「哈哈,好呀~儘管放馬過來。」
「不對!你不信我憑什麼做給你吃,不准你來!」
「別啊,我不是懷疑你廚藝,只是覺得不可能比舞蹈天分高,那得神仙級別了。」
「算你會說話,番茄炒蛋有份啦。」
「人呢?」吳瀚不見張遠回信,反客為主。
「跟妹子聊天呢,你好好吃瓜。」
「那你去吧,重色輕友,人之常情。我看透了。」
「錦熙今天天氣怎樣?出門要看好哦。
」繼續給明芷發信息。
「看書呢,對了,最後一門成績出來了,我覺得穩了。」這是王涵君的信息來了。
「年級第一了?!」張遠自己在這頭喊了句「卧槽」。
「嗯,應該是。不是的話我也真的儘力了。」
「牛*,恭喜恭喜!」
「嗯。」明芷回得很短,對話可能要結束了。「臨時有點事,回頭聊哈~」追加信息接踵而至,果然新話題不用找了。每到此時,張遠都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然後開始復盤此次信息往來,評估自己的表現,檢查是否說錯了話。他也知道自己這樣有些魔怔,可那是明芷呀,他沒有辦法不去額外小心對待。
王涵君也沒有再回信息,昭顏倒是來信了。
「我說我在拍電影你信么~」
「信啊,誰不知我們昭顏是新生代當紅女明星。」
「醫務宣傳片的免費臨時演員罷了……」
「不是,他們不怕你長得太好看會給人民群眾留下錯誤印象么?
「這能有什麼錯誤印象?」
「就是會覺得醫生都超美超溫柔,然後爭先恐後地去看醫生吶。」
「哈哈,不會的啦,拍出來並不怎麼上鏡的。」
張遠這時在小池塘旁的樹蔭下坐著,假假的豎了一根沒上餌的竹釣竿,扇著蒲扇兒,莫名感到輕鬆愜意,說話也放鬆了很多。
「到時在哪能看到作品?」
「我也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
「看來我得跟你的粉絲團交流一下情報。」
「別別……算我怕了你了。不一定會公開播出的,到時候看情況。」
「總之如果可以,我想觀摩學習一下~」
「好吧,如果能過我自己這關我就讓你看。」
「說好了哈!」
「嗯嗯,導演叫我了,先這樣哈。」
「好,祝拍攝順利~」
密集地聊了小半天信息,終於告一段落。張遠決定推一推閱讀進度,然後回去吃午飯。正看到郭靖剛學了降龍十八掌,小試牛刀,效果拔群,不過距離「俠之大者迎娶白富美」還有著九九八十一難。蟬鳴突然被注意,數量不詳,位置不明,彷彿夏日空氣的一部分。
吃完飯剛過十二點,以前會覺得太早,現在適應了。在學校如果第二大節沒課,吃得可能還會更早,畢竟湊高峰期的熱鬧是不明智的,喜歡吃的菜也可能掛起免戰牌。可見這個世界是要講先下手為強的,等明芷回南邕來,定要趁早向她表白。張遠心裡醞釀大計,沒注意聽奶奶講話,被大姑用手拍了拍,才反應過來。
奶奶講的是本地土話,張遠能聽懂,卻不會說,只能「嗯嗯」地表示收到和認可。她大意是要張遠下午到宗祠老屋去看看父親的房間,開窗通通風,打掃一下。這倒是一項新工作,可能是上大學才具備了某種資格。
宗祠老屋是青磚瓦頂的院子,有些區域從不讓人隨便進。地面交錯橫鋪著大塊的石磚,粗糙、沉重、古樸。上午還大太陽,下午成了雨天,老房子本來幽靜,下起雨來倒像有了音樂。雨點打在石磚上的聲音很神秘,爺爺曾說,這是歲月的低吟。
那時候,張遠認為雨滴是有彈性的,會從地面濺射到腿上、臉上,那種帶有隨機性的、一丁點兒涼絲絲的感覺,是少兒時獨特的娛樂。小時候,張遠喜歡坐在屋檐下看雨,因為從這裡一抬頭,能看到雨天真正的模樣。雨水從波浪形的黑瓦邊緣連珠瀑落,透明而有形。雨天特有的氣味也令張遠著迷,但嗅覺依賴外物,沒聞到時就絕難復現。
父親在宗祠老屋的房間,據說是考上「秀才」的獎勵,然而他幾乎沒在這裡住過。在恢復高考那年上了大學后,他就去了外地,之後很少回鄉,後來留在城市裡生活。銅掛鎖用老鑰匙打開,門往上提了一點才能推動,屋裡有著潮濕的氣氛,是一間10來平方帶床的小書房。
其實沒什麼好打掃的,就把傢具的上表面隨意擦一遍。下雨也不用開窗了,倒是反正要躲雨,可以探索一下,主要也就是能翻翻木架子上的老書。
這裡邊顯然包含父親的大學課本,中文之外還有日語、俄語的。他學的是文科,不過書架上也有高數課本,比其他書看著還要古舊些,筆記幾乎每頁都有,看來額外下過功夫。課外書部分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小說,武俠和帶有某些露骨情節的為主;另一類則是武功秘籍,從少林拳、太極劍到五郎八卦棍,種類繁多,非常嚴整地記載著招式要領,並配有多角度的插圖。這類書張遠真的第一次見,終於明白老爹那一身腱子肉到底源自何處。
翻著翻著,發現書里夾著的信,這也真是父輩的時代慣例了。是一封別人寫給父親的信,看信封上的字跡,應該是個女人,郵戳日期尚可辨認,是父親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那是他和母親還不相識。當然不好拆開來看,但腦補個情節梗概難度不大。
在張遠眼中,爸爸媽媽之間是沒有愛情的,純粹是遇到了,結成了過日子的夥伴,然後有了共同的孩子。當然曾經有過親情,但離婚以後就只是某種特殊的熟悉的陌生人。是否在這之前,他也有年輕時相愛的人?故事顯然和當時設想的不同,會否在某個夜晚,輕輕嘆息?張遠把信夾回書里,更加確信自己想要不同的故事。
雨後,在漸漸復起的靜夏蟬鳴中,表白正式提上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