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火中人
噩夢不斷的那段日子,石漫掌握了避免入睡的技巧,她逐漸學會和自己並不友好的夢境勉強共存,當做一種提醒。
但在相反的方面,她確實沒有太多迅速入睡的經驗。
雖然在特偵大隊里,開會的時候她在睡,彙報的時候在睡,沒任務值班的時候也在睡,蹭車的時候她還在睡。
但其實只是假寐的休息狀態。
她倒不覺得辛苦,時刻警覺反而令她更加安心,就好像黑暗給她的感覺一樣,最令她苦惱的副作用大概就是脫髮又長痘。
幸好她的基因強大,堪堪抗住了。
進入夢境花費些時間,託了共夢咒的「福」,這次烏山倒背如流的場景里,多了一扇夢門。
石漫警覺地尋找四周,主動入夢和被動入夢有些區別,後者的她沒有意識,只是夢境中的「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分享到另一邊入睡的人。
而前者是夢境中的「自己」覺醒了,以夢境之外的意識進入夢境,和被邀請入自己夢門的另一個夢境之外意識是相同的,如果相遇,那就是現實不見夢裡見。
就和面對面發微信一樣,而且還是直播自己的潛意識,還能當場看到另一個人的觀影體。
另一個人還是她重回曖昧期的前女友。
石漫沉默片刻,第一次沒有循著細雨泥濘上山,而是推門而出,還努力地在夢門狂下封咒。
烏山夢境應該就是她夢境的最核心,也就是一扇扇夢門后最深處鎖著的秘密,她現在開門走出去,反倒是進入了正常夢境,也就是層層夢境的最外圍。
她又走回了租房裡,屋子是前任租客的狀態。
果然,這次她看到了其他的東西。
牆壁掛滿了各種大小形狀的畫像,都是人像,只是五官的地方扭曲成一團團令人厭惡的色塊,臃腫地呼吸著,像有生命的古怪活體,隨時都能流出畫紙。
石漫環視一周,一時以為回到了實驗樓的美術室。
當初美術室的人像,是崑崙蛇簽訂的媒介傀儡,也是最後上供蛇像偽神的預備祭品,但浴火鳳比蛇像更早運用了畫像,畫像的作用恐怕更加「豐富」。
比如畫展老闆的畫像變成余雯的畫像,古董行里山茶花仿照的原畫也有另外一幅面孔。
那是浴火鳳教義中,業火下的「孽障」嗎?
如果怪火的原畫當真古老,那麼蛇像祭祀里的畫像,很可能就是從浴火鳳里摘出的一個手段,崑崙蛇是不是還覺得挺方便?
她把影妖留在胡慧琳身邊保護,暫時不在她身邊,只好撕下一幅畫丟到硃砂佛珠里,然後依循最大的呼吸聲,走到門前。
這回石漫透過貓眼,看到了是什麼在呼吸。
是一團正在燃燒的人影,人形在熊熊火焰之中,就像已經化灰的殘影,斷斷續續像一排排細密的黑色線條,互相糾纏在一起,彷彿渾身的肌肉紋理都在被絲絲地燃盡。
火焰里的人呼吸聲格外響亮,比屋內響亮得多,就像將板子扔進壁爐里陡然明亮的啪拉聲,但又符合嗓子被煙火灌滿的嘶啞,不可忽視地折磨聽者的耳朵。
可除了呼吸聲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尖叫,沒有掙扎,甚至連哀嚎和痛苦都沒有,那人就安靜地站在要毀滅他的火焰里,平穩又難聽地呼吸著,等待死亡。
不,比起受困於火焰,他更像在火焰中虔誠地吊起自己的腦袋。
石漫更湊近了些,終於聞到了她試圖尋找的味道。
並不是炙烤人肉的焦味,門外靜靜被火焰吞沒的人,正在散發一種石漫十分熟悉的味道——香灰。
石漫的神情凝重起來。
果然如她所料,信仰的痕迹不在尋常世界,那就是藏在了非常世界——夢境本身就是「非常」喜歡寄生的地方。
這些教徒在自己的夢境里進行信仰。
而門外所謂的「人」,就是朝拜時上供的「香」。
現在是給浴火鳳的至上存在上香的時間,所以正在燃燒,散發出了香灰味,透過門縫鑽進整間屋子。
這麼變態的上香她還是頭一次見。
石漫浸在逐漸被活人香堆滿的客廳里,牆壁的畫作更加活躍,像受到信仰的熏陶,那些顏料迷醉般鼓動起來,堆起一個個如化工池裡腫脹起的氣泡,此起彼伏間,像在對某種存在訴說狂熱的敬意。
如果不是語言體系不同,她應該已經聽到一整首讚頌曲了。
她惡寒地皺了皺眉,打開了門,火焰撲面而來的熱氣令她更加不適,她瞬間又起一個血傀儡,將她整個人籠罩住。
屋內怪異在直接的熱意中開始融化,發瘋地抽搐起來,又表演詐屍的傳統藝技,石漫順著門縫,擦著火焰的邊角出門,反手把門按死。
然後被熱得嗆了聲,樓道里灼熱的溫度,不僅能融化顏料,甚至要融化她的皮肉和血液,簡直是正在燃燒的大火爐。
她感覺自己也成了被關在鐵皮箱里的烤鴨,再待下去撒點孜然直接能吃了。
石漫側頭,鄰居301的門前,有一個一模一樣燃燒的活人香。
她迅速下了一層樓,果然在二樓的兩扇門前也看到了活人香。
她靠近樓梯扶手,透過縫隙向上看,不盡的火光層層充斥,宛如炸裂的天光,令人目眩。
樓道的窗外是漆黑的夜空,恐怕從外面觀摩,整棟公寓現在就是一個明亮的巨熱燈泡,散發著堪比太陽的耀眼光芒。
石漫將咒令試了一遍,那火也不知是什麼火,邪.教徒的業火還是鳳凰火,就是不滅,即使被石漫疊加的殺咒強行「殺」死,也會重生出新的火焰。
生生不息,永世不絕。
這不就是浴火鳳的教義嗎?
石漫借著火焰死亡又重生瞬間的空隙,模糊看到了活人香的臉,雖然一閃而過,但她從細節推斷,就是302的前任租客錢昌。
他正以一種和畫像如出一轍的狂熱又安詳的神情,不斷在火中消亡。
活人香就是業火除孽障之後的教會「活動」,中間有沒有其他步驟尚未可知。
石漫與火焰面面相覷片刻,忽然伸手,觸碰了火焰的邊角,火瞬間爬上她的肌膚,卻沒有傷害她,反而像某種爬行動物,甚至討好地蹭了蹭。
她不禁沉默,怎麼像在給她傳教一樣。
好像在說「入坑不虧」。
不,更像把她騙進坑裡殺了賣掉。
石漫一翻手,將這虛偽的舔狗鑽進手裡。
感受到殺意的威脅,火焰立刻暴露本性,灼燒她的掌心,她泰然地任由火焰試圖鑽進她的身體,然後先一步在她的血液里發出驚恐的尖叫。
「送上門的蠢貨。」
血液里的咒令隨之而動,蠻橫地將火焰拆解,她很快發現,火焰比起非常的怪異本身,更接近咒文的感覺。
如果這些火焰是完整咒的咒文,那麼它們圍繞的咒令又在哪裡?
石漫又轉向鄰居家的火,這次卻看不清活人香的臉了,火焰吃一塹長一智,即將熄滅之前就迅速「長出」新的火焰,不讓她看到。
簡直像所有火焰都是一體的,更印證了石漫的推測。
那麼當務之急就是找到火焰的根源,也就是咒令,從源頭阻止上香儀式。
石漫在血傀儡的籠罩下,不客氣地擠開鄰居門前的活人香,藏在袖子間的刀尖利落一轉,成功撬開屋門。
另一對住客的生活氣息里,一樣堆滿了怪異的畫像。
正中間坐著一個男人,是那位暴躁的丈夫。
他穿著不符合他職位的昂貴西裝,坐在不合時宜的老闆椅上,二郎腿翹起,皮鞋鋥亮,幾個沒見過的男人匍匐在他腳邊,討好地仰視他,甚至有一位真情實感到要為他舔鞋。
而其中兩位痛哭流涕,被他訓個狗血淋頭,鄰居先生得意洋洋,上位者的嘴臉一覽無餘。
鄰居不是一個小職員嗎?
石漫忽然想起晚飯時,陳阿姨說鄰居先生以前脾氣挺好,在升職機會被搶之後越來越差,一直維持在憤憤不平的狀態,看誰過得比自己好,免不了陰陽怪氣幾句,路過的狗都得被踹兩腳。
一旦喝醉了,經常能聽到他從進單元門開始就痛罵上司和同事,然後總結「等我當上老闆絕對要讓他們跪下給老子舔鞋」等豪言壯語,最後摔門震亮好幾樓的聲控燈,回家。
和眼前的場景不謀而合。
人肉燒出的香灰味蔓延在屋裡,荒唐的畫面就在眼前,石漫微微眯起眼睛:「夢想成真……神明的恩賜嗎?」
教徒虔誠地上供,於是神明降下恩澤,滿足教徒的願望,給予教徒期盼的「重生」。
石漫找了一圈,沒看到鄰居先生的妻子,她觀察鄰居先生的身形,再回想門外火中的人影,匹配度極高,就是一個人。
也就是說,活人香是門內人許願燒的香,而香就是自己,所以「浴火重生」了。
她回到第一層,撬開房東奶奶的門,門內是兒女齊聚一堂的天倫之樂。
她一個門一個門地撬開,看到了這棟樓一個個住戶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或天馬行空,或真實心酸,或醜陋陰暗,像一幅幅荒唐的劇作拉開了幕簾。
雖然她並不了解這些人,但從他們屋子裡生活痕迹中隱藏的邏輯,可以看到一整個現實到內心的距離。
出了這扇門寡言到好像隨時要殺人的陰鬱男人,其實門內全是各種可愛的貓貓狗狗,希望以後開一間溫馨的寵物店。
而經常做社區志願者的陽光大男孩,門內卻堆滿了成功的詛咒娃娃,是所有他覺得給他添了麻煩的人。
人們為了自我保護而套上的殼子,在神明的火焰中消融了。
學習一種語言久了就會產生語感,石漫浸入非常道多年,對於非常怪異也有特別的直覺,她感到其中惡意的趣味。
如果那隻遨遊的鳳凰就在頭頂,稍微低下頭,就能欣賞那些虔誠教徒、那些凡人的「樂子」。
而她也是「樂子」之一。
石漫每打開一扇門,臉就陰沉一份,直到最頂層的702,她推開最後一扇門,瞳孔猛地一縮。
熟悉過頭的屋子裡,穿著睡裙的漂亮女人正好端菜上桌,熱氣模糊了她鏡片后的雙眼,煙火氣溫柔了她的鋒銳。
聽到開門的聲音,她側過頭,勾起一個笑:「回來了?你倒是會掐點,過來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