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05章 方興 ? 壹 下
又過了半個月,方興終於感覺手腳能重新聽自己使喚,他不僅可以隨意翻身,甚至可以在沒有阿沅的幫扶下下地站立。
謝天謝地!眼看身上纏著的繃帶越來越少,想必過不了多久,所有因墜崖而受損的身體機能便會恢復正常——很明顯,自己並未落下殘疾,而且還恢復得很不錯。
隨著與阿沅主人相見的日子臨近,方興漸漸忐忑起來。
「可她的主人會是誰呢?」
楚國先君生了四個兒子,長子熊霜繼承父位,便是現任楚君。
熊霜有弟三人,阿沅的主人定是其中之一。次弟熊雪,號稱楚國第一勇士,算是方興的老冤家對頭,當初置自己於死地的便是他,絕不會費盡心思讓阿沅來搭救自己。三弟熊堪則體弱多病,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迹,唯一的可能便是楚君四弟熊徇。
說起來,方興與熊徇還頗有淵源。周王靜元年,楚國參與五路犯周,在漢水北岸派使團與召公虎議和,在於方興舌戰的楚使中,最難對付的便是這位熊徇。雖說此人舌戰敗於自己,但自此惺惺相惜,也未可知。
如果是熊徇,他大費周章地讓自己流落楚國,又是出於什麼目的?隨侯說楚國內亂在即,莫非這位少公子有謀權篡位的打算?楚人選擇國君往往不看年齒,而是有能者居之,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方興越想越不安,他叮囑自己:身為周室大夫,可千萬不能干涉楚國內政。
不過,他又惆悵起來——天子已昭告天下,那位中大夫「方興」已然成了烈士,那自己又成了誰呢?
就在這時,洞口再次傳來熟悉的聲音。
「恭喜方大夫,」阿沅哼著歌,「你明日可以見到主人也!」
「然後呢?」方興欣喜之餘,更多的還是失落,「我們還回來么?」
「看來方大夫對此洞穴頗為眷戀咧,」她扮了個鬼臉,「自是去更好的地方!這裡又濕又冷,到了冬天能凍死個人,有甚麼好?」
「也是。」方興伸了個懶腰,依依不捨地又望了幾眼洞內的鐘乳石。
「今夜早早歇息罷,」阿沅道,「明日一早,我便帶方大夫上山。」
「上山?你主人住在山上?」
阿沅點了點頭,算是回答,接著又蹦蹦跳跳出洞去了。
方興被吊足了胃口,只得悻悻然和衣而眠。
天明,阿沅給方興遞來一柄剛削好梨木拐杖,他接過一拄,確是趁手。
「主人本想派人抬轎來接,」她今日穿了件黑色厚襖,打了個噴嚏,「只是如今楚國生變,只得委屈方大夫徒步上山咯。」
楚國生變?看來隨侯所說之事正在應驗。
不過方興不動聲色,嘴上則道:「無妨無妨,遊山玩水倒也挺好。」
「天氣冷得很,快穿上,」阿沅拋給方興一套厚衣裳,「山裡可不暖和。」
方興披上這獸皮大衣,訕訕地笑了笑。自己身為大周大夫,準確的說是「已故」的大周大夫,穿上這套半人、半獸的詭異衣服去見熊徇,未免也太過不成體統。不過阿沅就地取材,能給自己一套蔽體冬衣已算不易。
收拾罷行李,阿沅攙著方興走出洞外。繞過水瀑,二人尋得一條幽徑上山。
「原來,你家主人一直住在我們溶洞頂上。」他仰頭望著峰巒高聳入雲,眼看冬日將至,山頂上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只到山腰罷了,」阿沅在前頭用竹枝探著路,「山頂嘛,自然是留給神仙住的咧。」
「也是,這荊山乃是楚人神山,怪不得有神祗居之。」他不信鬼神,這麼說只是為了哄阿沅開心,畢竟荊山孕育了楚人的祖先。
不料阿沅突然停步,一臉嚴肅地糾正:「這又不是荊山,荊山上可不許住人。」
「那這是?」方興咋舌,難道自己不在荊山?
「神農架。」阿沅轉身繼續帶路。
「神農架?」
方興絞盡腦汁,試圖搜尋自己對這個地名的所有記憶——上古之時,神農氏為嘗百草途徑此地,見這裡山勢陡峭,森林遍野,認定必有奇葯密藏。
神農先教民「架木為屋,以避兇險」,又教民「架木為梯,以助攀緣」,終在這裡採得良藥百種,著就《神農本草經》。臨終前他「架木為壇,跨鶴飛天「,後人為緬懷其恩德,便將這座高山喚作「神農架」。
提及神農,方興不禁想起故友蒲無傷,彘林一別後,數年未再謀面。也不知他別來無恙,又可否將神農醫術發揚光大?
「你家主人為何隱居在此高山之上?」或許是卧床太久的緣故,方興才爬一小截,便開始大口喘氣。
「隱居?主人倒無甚必要隱居,」阿沅嫣然一笑,遞來一根人蔘,「這可都是為了方大夫你。」
「為我?」山參的汁液讓他精神大振。
「你傷得如此之重,安置在神農架山下,才可就地取藥材嘛。」
「原來如此。」方興恍然大悟,心想熊徇公子對自己好生周全,這次相見,定要當面道謝。
「神農架距離楚都有多少距離?」他有口無心地問著。
想必自己「死」后,周王靜已然重新任命職方氏大夫,但他多年以來早已養成「職業病」,每到一處新地方,必先打聽地理風物而後快。
「這裡距離喬多城得有二百餘里,」阿沅駐足四望,指了指東南方向,「喏,喬多城就在那裡。」
喬多城後世又稱秭歸,「喬多」乃是楚語發音。方興知道歷代楚君樂衷於遷都,比商朝人搬家還要勤快。後來遷得多了,也怕外人記不住,就統一把首都稱作「郢」都。
神農架上雲霧繚繞,天空雲層時厚時薄,陽光若隱若現,充滿了神秘的色彩。這裡山石嶙峋,冷杉遍布,靈長生物四處出沒,尤其是漫山遍野的金絲猴,與山間秋色相映成趣。
方興曾登臨眾多山丘,不論是太岳山、崤山、隴山、嵩山,還是東部的塗山、五蓮山、沂蒙山,都不如神農架這般仙氣氤氳、脫俗超凡,雖然山路險峻難行,但卻能產生羽化登仙之幻覺。
「不曾想,南國之山竟如此神秘。」方興不由得感慨。
「少見多怪,」阿沅盈盈一笑,「南國最神靈之山,可不是這裡。」
「難不成是荊山?」
「也不是,」她指著西南方向,「是靈山!」
方興想起此前在隨國境外第一次遇見阿沅的場景,她說楚國人把「巫」稱作「靈」,這座靈山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巫山無疑。據說巫山是巫教大本營,也不知自己可否有機會去那一探究竟。
又攀登了一段,方興覺得寒意逼來,低頭觀瞧,已是身處山腰。這裡如同一道分割線,把神農架攔腰截成秋、冬二季——腳下是滿山黃葉,頭頂是皚皚白雪,美不勝收!
「方大夫,到了。」阿沅轉身來扶。
他眼前赫然出現大片空地,一個偌大的院子依山勢而建。遠遠看去,這建築樸素無華,但走近卻能感受到別有一番南國風情。
走過一片鵝卵石路面,一道花徑延伸至腳下,清香撲鼻,曲徑通幽,把二人引向那院子。
方興皺著眉頭走著,心情很是複雜。這地方脂粉味如此之重,熊徇公子如何住得慣?莫非他是個……他不禁想起另一個酷愛脂粉的男人——徐翎手下的謀主舒參。
「主人居室便在裡頭。」阿沅輕聲提醒。
就在這時,迎面款款走來一位白衣女子。她年紀與阿沅相仿,美貌卻更勝幾分。匆匆一瞥,只見她綰著精緻髮髻,冰肌玉骨,柳眉丹目,皓齒明眸,好似月宮仙子一般。
「方大夫大駕光臨,有失迎迓。」她聲音如黃鶯出谷,但語氣卻是平淡而高冷。
方興不敢與對方眼神交接,低頭忖度:「阿沅主人是熊徇,這位想必就是熊徇夫人,她代夫君來迎接自己,倒是與中原禮俗大為不同。」
「方大夫?」白衣女子不似南國口音。
「見過熊夫人。」方興小心翼翼地作了一揖,他滿腦子想著,如何問候才能不失禮節。
「這……」對方突然臉紅到脖根,遲遲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哈!」身後阿沅捧腹大笑,腰肢亂顫。她又是另一種奔放的美麗,方興看得呆了。
「阿沅你笑什麼?」白衣女子柳眉一皺,厲聲道。
「方大夫認錯人了罷,」阿沅又笑了好長一陣,「你說誰是夫人?」
「她,不是么?」方興窘迫異常,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姐姐可是黃花大閨女,」阿沅擠眉弄眼道,「你莫不是認錯人了罷!」
「姐姐?」方興恍然大悟,看來,眼前這位白衣女子便是自己夢中出現無數次,為自己悉心療傷、換藥、調理病體之人。
「我不是你的姐姐,」白衣女子淡淡道,「我比你小,莫把人家喊老咯!」
「那……」
「姜艾,」白衣女子施了一禮道,「南陽,姜姓。」
方興聞言,趕緊還禮:「拜謝姜艾姑娘救命之恩。」
南陽的呂國、謝國皆是姜姓,看來她是上古四岳之後。方興突然恍惚起來,沒想到,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恩人」,竟然是如此翩若驚鴻的大美人。
「方大夫不必謝我,」姜艾冷若冰霜,「要謝就謝此間主人,我這才耗費半年心力醫你,否則……」
「否則?」
「你活不過三日!」姜艾嘴角微微上揚,這個不經意的冷笑讓方興不寒而慄。
他愣在原地,沒想到世間居然有如此高冷女子,就同這神農架山巔的冰凌一般,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