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02章 尹吉甫 ? 壹 上
擔任太宰之後,尹吉甫總有愁不完的事情。
不得不說,所謂的「九卿之首」、「百官之長」並不是個容易的差事,事實證明,前兩任太宰榮夷公和衛伯和都是上人之資,才能對把這些繁瑣的大事處理得有條不紊。以至於尹吉甫感同身受,衛侯和的急流勇退,是卸下了一副難以修補的爛攤子。
而愁中之愁者,便是周天子無底洞般的花費。
今歲年初的那場洛邑賜命大典,耗費甚巨,恐怕要預支未來大周三年之收成然而周王靜登基五年來,征戰三載、大旱五年,國庫已是捉襟見肘,如何預支?而禍不單行,虢公長父為了爭權奪利,竟然還無緣無故南下伐楚,這下,大周財政更是窮匱。
無奈何,尹吉甫只得求助老友仲山甫。
「仲山兄,還記得你初仕之時,以低價購糧、高價轉賣之策,如今可否再度奏效?」
「此乃非常時期之非常手段也,」仲山甫不斷撓頭,「昔日愚弟官居低位,尚可使此雕蟲小技,如今大周現中興曙光,怎能再用這等卑劣之行為天子抹黑。」
「如若假扮畿內商人,去關外販糧呢?」尹吉甫還不甘心。
仲山甫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兮兄大抵忘了,如今臨淄、陶丘、朝歌、帝丘等東方大邑之糧市,早已被商盟把持。即便我大周王室用全部幣帑購糧,也再影響不了糧價也。」
「什麼?」尹吉甫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如此說,商盟實力已經強大如斯?這些殷商遺孓竟有如此能耐,確是大周心腹之患。」
仲山甫一語中的:「他們在屯糧,我們則在浪費……」
「淮夷之地征糧如何?」尹吉甫沒有接話茬,他絞盡腦汁尋找財源。
「前歲天子派我於淮夷屯軍種稻,倒是連年豐收。可那些軍糧在去歲天子御駕親征時,早已十去七八。剩餘部分也已運籌於太原、邽邑。」仲山甫道。
「糧草如此,淮夷所獲之珍珠、玉石、瑪瑙、犀角,還有幾何?」尹吉甫不放過任何收入。
「兮兄,此間有一事,愚弟不得不提。」仲山甫壓低了聲音。
「何事?」
「此前愚弟還在淮夷之時,命師寰將軍之駐軍前往溪澤之處尋獲珍寶,數量不在少數。運到曹國國都陶丘販賣換糧,亦可支應鎬京二載所費。然自從淮夷之地交接給徐國駐軍之後,便不再有寶物進貢。」仲山甫面露難色。
「你是懷疑,」尹吉甫有股不祥預感,「徐翎在其中做了手腳?」
「徐君上奏天子,說是淮夷之地稻穀連年豐收,可掘地三尺,卻再無貴物可尋。」
「無稽之談,」尹吉甫一拍桌案,「徐國人狼子野心,不知天子為何還如此信任。」
仲山甫連連搖頭:「此事愚弟不敢奏於天子,徐君於淮夷之地產糧供奉並未敢少,只是把淮水間物產據為己有罷了。依天子之性格,若一怒而興師……」
「萬萬不可,」尹吉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周打不起仗也!太傅虢公此次出征,無論勝敗,大周至少五年不可再起刀兵……否則……」他不敢再往下想。
就在這時,王宮中突然派出使者,天子有大事相商。
「大事?什麼大事?」尹吉甫和仲山甫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南征之事?」
尹吉甫心中萌生不祥預感,也不及細想,急匆匆奔赴明堂。
「荒唐!這打得什麼仗?」周王靜如熱鍋螞蟻般,在明堂上踱來踱去,「太傅輕敵,辜負餘一人如此信任!」
尹吉甫忐忑,自從戰報遞到天子手上后,朝議氣氛如沸水凝冰一般,壓抑非常。
卿大夫們面面相覷,沒人知道戰報里究竟寫了些什麼,只能從天子的責罵和抱怨中聽出,南征楚國的虢公上軍似乎遭遇了一場大敗仗。
「速速取來南國地圖,」周王靜氣急敗壞,「余倒要看看,這才剛渡過漢水,為何如此急切進軍荊山?」
手下侍臣面色煞白,趕緊取來地圖,鋪張在周天子几案之上。
「荊山?」尹吉甫看了一眼召公虎,對方也正同樣驚異地看著他。荊山是楚人神山,距離漢水至少需要兩日行軍方可到達,虢公長父不知何故,竟如此孤軍深入?
「愚蠢,損兵折將事小,」周王靜繼續咒罵,「折了周王師威風事大!」
尹吉甫冷眼看著天子,這位年輕周王登基后一直順風順水、屢戰屢克——先是太保平定了五路犯周,隨後天子御駕親征又定了淮夷、東夷,去歲自己也在西陲接連平定了西戎和犬戎。一時間,四夷鎮服,諸侯來朝,中興大業初現曙光。
而如今,兵制剛剛改革,立功心切的虢公便把目光投向南方。天子年輕氣盛、好大喜功,太傅便投其所好,執意出兵。太保責備自己身為太宰卻不加以勸諫,可我兮甲便無苦衷么?天子在興頭上,又如何聽得進勸?
尹吉甫又看了眼召公虎,或許是獨女遠嫁齊國的緣故,他近來魂不守舍,行事也不見了往日的從容和穩重。此時,老太保想必更為師寰和方興而擔心,所有人都知道,虢公長父執意讓召公虎的兩位愛將作為司馬,實是不安好心。
直到下朝,周王靜都沒透露出戰報中的任何傷亡信息。尹吉甫聞到了一絲詭譎的氣息,恐慌正在卿大夫之間蔓延。
「太保勿憂,吉人自有天相。」尹吉甫追上了正欲回府的召公虎,「上軍將士定會逢凶化吉,凱旋而歸。」說實話,他並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
「太宰,此結果你我早能預見,」召公虎頗有責備,「當初你若與孤一同力諫天子,怕是不至有如此之噩!」言罷,拂袖而去。
尹吉甫愣在原地,周天子下決心做的事情,又有誰能勸得住?這話他遲遲沒有說出口,召公虎正在氣頭上,關心則亂。
尹吉甫無奈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王宮。
……
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了半個多月,虢公長父的上軍終於結束了戰鬥,準備歸國。
當周王靜再次接到太傅的戰報時,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表曰:「臣虢長自出兵以來,夙興夜寐,不敢有絲毫倦怠。天子囑曰『兵貴神速,,臣日夜兼程,橫渡漢水以抗敵。首戰雖受挫於荊山,但臣知恥后勇,擊潰濮蠻,殺敵數千,俘獲數百。楚叛懼我大周兵威,與臣締結城下之盟,誓言不復再反。今臣不辱使命,克定南方,陛下亦可高枕無憂矣!」
真是個辭藻浮誇的戰報,通篇都是虢公長父不遺餘力給自己表功,尹吉甫不以為然。但隨即眉頭一皺——為何隻字不提師寰和方興?
「眾位愛卿,」周王靜揚眉吐氣,「太傅未辜負余之期待,此戰大勝,揚我國威!」他大抵忘了,半個月前,他是如何在朝堂之上怒斥虢公長父的無能與愚蠢。
三日後,鎬京城內人聲鼎沸——這是虢公長父回兵致師的日子。
雖是陰雨霏霏,但絲毫不妨礙周王靜的好心情。他一身華服,率領著眾公卿在城門等待。
他們身後,虎賁衛士將數千圍觀國人遠遠隔開。此次南征的上軍兵卒大多為東都洛邑子弟,因此鎬京的國人們終於可以只當看客,而不用像以前那樣提心弔膽,擔心出征的親友沒能夠平安歸來。
虢公長父從楚國凱旋后,將上軍主力留在洛邑,自己只率領一師人馬,押送著數百名南蠻俘虜,大搖大擺地駕著兵車入城。
根據周禮,王師出征、致師儀式歷來有嚴格規定——出征時,隊列中年少者、微賤者在前,以示其勇力;凱旋時,年老者、尊貴者在前,以示其崇敬。
太傅虢公長父、大司徒虞公餘臣自然走在隊伍最前列,兩位上軍將佐神采奕奕,同國人們熱情地揮手致意。尹吉甫知道,不論他們如何表演出愛民如子之狀,也絲毫無改他們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和風評。
果然,國人們並不關心這二位做秀者,他們正翹首尋找著方興和師寰的下落——布衣大夫們歷來深入人心,他們才是百姓之精神寄託。
這些天來,鎬京城內遍布各種流言蜚語,恐慌一邊發酵一邊蔓延,聰慧如尹吉甫者,都難辨其各種傳言之真假。
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說方興、師寰已經遭遇不測,有人說他們被楚國人俘獲而叛變,有人說他們被虢公就地正法,還有人說他們同周昭王一般、被淹死在漢水之中——周人歷來對楚國沒有愉悅的印象。
一乘接著一乘,戰車紛紛從鎬京外城門經過,唯獨不見方興和師寰身影。「到底出了何許變故?」一股不詳預感襲向尹吉甫。
凱旋將士們身後,是數百名被押運的楚蠻俘虜,他們披頭散髮,腳底因長時赤足行軍而血肉模糊。囚徒中有體弱昏厥者,更是被棄在地上拖曳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見此人間慘狀,圍觀者無不掩袂。
「虛報軍功!」尹吉甫心中咒罵著,「太傅不知從哪裡擄來這麼多蠻族平民?」虢公長父這種障眼法騙得了普通公卿和民眾,卻瞞不過久經戰陣的尹吉甫法眼。
囚徒隊伍的最後,赫然出現一乘木囚車,只有一匹瘦馬拖著,車軸吱吱呀呀,難聽至極。車上關押一員高大戰將,他雖穿著戎裝,但面如土灰,垂頭喪氣,顯是怕被人認出。
「師寰將軍?」人群中開始沸騰,「他所犯何罪?為何要受如此羞辱?」
尹吉甫何嘗不想上前問個究竟,他知道,師寰和虢公長父很久以前就不對付,此次虢公長父硬要師寰跟隨他出征,定少不了打擊報復。果然,這個結果被不幸言中。
但致師儀式歷來神聖肅穆,尹吉甫不敢造次,只得眼睜睜看著這位布衣大夫好友身陷囹圄,在國人們的指指點點中,押入城門。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魁梧的身影從公卿中衝出,推開衛士,跳上囚車,歇斯底里地吼著:「方叔呢?方叔人呢?」
師寰微微抬頭,昔日炯炯有神的雙眸黯淡無光,他咬著皸裂的嘴唇對那老者道:「太保,師寰無能,方老弟他……」
「他怎麼了?」召公虎撕心裂肺地吼著,「孤沒看到他!」
「不在了……」師寰把頭埋入囚車,痛苦地搖了搖頭,淚如泉湧。
空氣瞬間凝固,尹吉甫只聽到雨水擊打泥淖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