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03章 尹吉甫 ? 壹 下
順著召公虎凄切的目光,隊列最後的方陣出現了——那是十餘輛靈車,每輛車上雜亂地堆放著些漆木棺槨,那都是魂歸故里的將士們。
為首一乘戰車尤為札眼,搖晃的棺木上,擺放著一套兜鍪和鎧甲。尹吉甫呆立原地,他何嘗不認得,軍制改革之後,這是精心為各軍司馬挑選的裝備。
待大軍依次入城完畢,接下來是例行的飲至。
但虢公長父不會料到,他本以為這場太廟飲至典禮會風光無限,周天子定然會表彰自己此次南征立下的功勛。沒成想,卻演變成一場血雨腥風的批鬥大會。
「你草菅人命,」召公虎紅著眼,怒沖沖地指著虢公長父,「設計謀害朝中大夫,你該當何罪?」
「此話從何說起?」老太傅猶強作鎮定,「太保,孤實不知,你所言何指?」
「師寰將軍已把事情皆告訴孤也,」召公虎指著對方鼻子,「你對方叔下毒猶嫌不足,還讓他深入敵後,身陷重圍,最終跌落懸崖而死!」
虢公長父氣急敗壞,沒有直接回答召公虎的問題,反而轉身質問王子昱:「大司寇,孤吩咐你將罪將師寰單獨關押、嚴密看管,為何放召虎私自探監?」
「這……他可是太保……」王子昱支吾著,「再說,他又不是第一次去大獄探監……」
大司寇看了一眼尹吉甫,當初正是召公虎親自下大獄中撈出尹吉甫、仲山甫,不僅***二人罪名,還舉薦成了布衣大夫,直至今日,一個榮升太宰,一個則擔任小司徒。
召公虎衝冠眥裂,竟動手撕扯對方:「大丈夫敢作敢當,虢長,你還有何話可說?」
「太保稍安勿躁,天子自有明斷。」尹吉甫見老太保情緒失控,趕緊相攔。此地畢竟是太廟,周王靜又在場,千萬不能因一時衝動而授人以柄。
「讓開,要你好心?」不料,召公虎一把將尹吉甫推開,「孤看走了眼,你當上太宰,反倒處處替虢長說起話來!你是幫凶么?」
召公虎本就身高魁梧,情急之下手中加力,尹吉甫被這一推,好久沒緩過勁來。
「好你個召虎,」虢公長父唯恐天下不亂,「辱罵公卿,喧嘩太廟,大逆不道!」
「非也……」尹吉甫掙扎著站起來,他知道虢公長父不會放過這蹚渾水的好機會。此時召公虎投向自己的眼神,就好似看著白眼狼一般。
「太宰一心為國,自是與孤同仇敵愾。」虢公長父果然冷言冷語,大行挑撥離間之能事。
尹吉甫心中一凜,暗叫不好,這下免不了越抹越黑也!
周王靜始終默不作聲,他正在為方興的殉國悲傷不已——正是這位少年陪伴他父王度過最後的彘林歲月,出仕之後也始終勤勤懇懇,為大周奔波操勞。
不過天子還沒緩過神,怒氣沖沖的召公虎已經完全喪失理性,他狂似地推搡著虢公長父,要不是眾公卿挺身相攔,後果不堪設想。
「夠了,」周王靜忍無可忍,「太保速速退下,成何體統?」
召公虎轉過頭,眼神渙散,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拽著周王靜的華服:「老臣懇請天子下旨,嚴懲逆臣虢長,釋放功臣師寰!」
「太保勿要心急,餘一人自有公論。」周王靜咬牙隱忍,企圖掙脫召公虎。
「啟稟天子,老太保他犯了瘋病,虢長才是一心為國,」虢公長父突然跪地哭嚎,「師寰作戰不力,方興亦是抗命而亡,懇請天子明鑒!」
「愛卿請起,」周王靜不勝其煩,「余會讓大司寇審理此案……」
「天子!」召公虎歇斯底里起來,「大司寇是虢公、虞公一黨,有何公道可言?」
「余非昏君!」周王靜一怒之下,也說了重話,「太保總說太傅結派,你就沒有黨同伐異乎?!」
偌大的太廟,剎那間鴉雀無聲。
尹吉甫只覺兩眼一黑——太保啊太保,你一生與世無爭、隱忍謹慎,此時卻為何出此大逆不道的不智之語?禍從口出,今日此言,怕是惹下殺身之禍也!
「太保,」周王靜長嘆一口氣,冷冷道,「都退下罷。」
虢公長父哪裡願意放過這好機會,借題發揮:「天子,召虎膽敢在太廟辱君,此罪如何可恕?更何況,結黨營私……」
「你亦閉嘴!」周王靜面色鐵青,呵斥虢公長父道。
「唉,」召公虎也覺失言,倏然下跪,「天子,老臣自知罪孽深重,懇請辭官告老還鄉!」
「你……」周王靜又驚又怒,一時語塞。
「老臣一生為社稷奔波操勞,如今年邁昏朽,落得孤家寡人,懇請天子恩准老臣回封邑。」召公虎五體投地,叩首再三。
尹吉甫心疼地看著老太保,不知這是他的氣話,還是真已心寒。召公虎年未及六旬,此時如蒼老了十載一般,風燭殘年。在老太保眼裡,天子還始終是那個寄居於太保府籬下的少年……可惜,他已成王……
「太保勞苦功高,餘一人恕你今日之過,准你離朝,」周王靜開始善後,「中軍兵符便交於太宰,由其統領京畿防務。」
「老臣敢不遵命!」召公虎再拜稽首。
「另外,表中大夫方興之功,赦師寰之罪,但貶官為民。」周王靜又嘆了口氣,「至於太保之位,便同太師一般,暫且空缺吧。」
「天子聖明!」眾卿大夫齊聲唱和。
言罷,周王靜朝歷代先王牌位拜了三拜,轉身悻悻離去。
眾公卿不是滋味,也默默各自散去。
太廟中,只剩下召公虎一人,他猶跪拜於在太廟中,向列祖列宗祈禱著些什麼。
過了許久,老太保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入門時還老當益壯,出門時卻老態龍鍾。在皇父、顯父二卿的攙扶下,召公虎踏上軺車,往府邸而去。太保府如今不復昔日歡聲笑語,召芷遠嫁、方興戰死,他怕是連個說話之人都找不到。
尹吉甫和仲山甫跟著軺車,目送了一段路,直到那個熟悉又蒼老的身影埋沒在鎬京街巷之中。
雲開雨霽,夕陽西下。餘暉照在尹吉甫臉上,完美地掩蓋住眼角的淚痕。
南仲久處西域,師寰革為庶人,方興天人兩隔……誰也想不到,洛邑大蒐時風光無限的布衣五大夫,短短几個月後竟便物是人非。
「恭喜太宰,兵權終在握也。」仲山甫望了一眼落日,冷冷道。
尹吉甫這才醒悟,對方原來說的是自己手中的兵符:「不,仲山老弟誤會也。」
「多希望是誤會。」仲山甫話裡有話。
「固原大捷后,我曾同方老弟表明心跡——兵事不詳,兮甲寧願此生再不碰軍權。今日接過此兵符,乃是無奈之舉,你難道希望三軍兵權全落入虢氏父子手中?」尹吉甫連忙解釋。
「方叔已逝,再作不了證也,」仲山甫幽幽嘆道,「力排眾議提拔我等的恩公,也落個黯然還鄉的下場……」
「仲山老弟,你莫非也責備我沒替老太保說話?」
「太宰大人乃識時務之人,行趨利避害之舉,下官自然不敢質疑。」仲山甫不吝嘲諷。
「你……」尹吉甫悲憤地錘了錘胸脯,「不論兮甲如何勸諫,天子都必然會疏遠……」
「可你選擇一言不發,」仲山甫打斷他,語氣漸激,「你寒了太保的心,哀大莫過心死,心死後,還會有何眷戀?」
「我……」
「你變也,」仲山甫一字一頓,「自你當上太宰之後,老太保說得不錯。」
「不,兮甲沒有變,我們要變革時弊,要攜手闖出驚天動地的偉業,」尹吉甫情緒激動,「可我們是布衣,要觸動權貴利益,必然需要循序漸進,然後緩緩圖之。」
「這不是你縱容虢公作惡的理由,」仲山甫說了狠話,這很罕見,「方叔、太保都走了,這拜你所賜。」
「仲山老弟此言差矣,你忘了是什麼讓你家破人亡了么?」太宰質問道。
「永生不忘,是那些該死的暴民!」仲山甫冷冷道。
「這是你的心魔,」尹吉甫目光堅定,「兮甲也沒忘記仇敵,蜀王滅了我全族,這是我的心魔!」
「唔……」
「你我出仕,難道不是為了報仇雪恨么?」尹吉甫趁熱打鐵,「你可否忘了大獄之中立下的宏願?兮甲沒忘!」
「仲山亦未曾。」
「兮甲感激現在的一切,感恩太保,」尹吉甫咬著牙,「但那痛苦的回憶,總會在夜深人靜時湧上心頭,折磨著你,吞噬著你……」
「尹兄,你我八拜之交,盡在不言中矣。」仲山甫顯然已不再猜疑。
「故人已去,我等不可因噎廢食。」尹吉甫堅定道,「跟我走!」
「去哪?」對方略有遲疑。
「去停棺之處,好好去拜祭下方興老弟,今夜我等為他守靈!」
二人飛速上了軺車,但尹吉甫心裡想的卻另有它事——今日見到的方興棺槨著實蹊蹺,顛簸之下,怎會顯得如此輕飄?裡面真的有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