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演繹
「那是什麼」
徐虺拚命奔跑,不斷喘息,大聲向身前的李天一吼道。
「血族長時間未進食鮮血就會變成毫無理智的怪物,這裡是血族流放這些怪物的地方」李天一的聲音沒有因奔跑而產生半分波動,平淡回答,腳下動作沒有絲毫停緩。
「我們怎麼對付他們?」徐虺冷靜下來,李天一能在這個地方生存,甚至築起木屋,就說明她肯定能對付這些怪物
李天一突然停住,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刃。轉身留給徐虺一個背影,
「他們被稱為流放地最可怕的生物,因為他們追求的無非是自由,以及存活。」
「可,我們人類也一樣呀。」
短刃刺穿了李天一的胸膛,徐虺甚至看到了穿膛而過的刀尖,鮮血揮灑,轉眼間染紅了大地。
沒等徐虺疑惑,天空的嘶鳴與大地的震顫同時響起。
那一刻,在徐虺眼中,她的背影似乎與那尊無面的神像無限重疊。那轟鳴彷彿王登基的交響。
他看到了一尊神。
大地的震顫源於原本木屋所處的位置,無數神像蘇醒,他們衝破了屋頂,震顫了大地,只留下殘破的木板,飛揚的塵土,原本木屋的位置,只有那無面的神像矗立。
那不是天使與惡魔的戰鬥,而是惡鬼間的戰爭,他們彼此撕咬,吞噬著對方的血肉,殘肢於高空落下,又被下方的怪物爭食。
血肉蠕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而剎那間,身體又被撕成兩半。它們的鱗片和利爪彷彿由鋼鐵澆築,金鐵相交之聲構築出交響,它們的心臟和大腦是這世間最偉大的創造,心臟如核反應堆為戰鬥提供著無盡的能量,大腦如超極計算機為殺戮提供精確的指令。每一次交鋒,都完美無缺,他們,就是為殺戮而生的機器。
超音速帶來的音爆與戰吼交織,戰鬥持續了數個小時,直到最後一聲慘叫取代了咆哮,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或許是被這殘忍野蠻震撼,徐虺一時失神。他搖了搖頭,眼神重新清明。
儘管雙方都如此強大,但毫無疑問,這是一邊倒的屠戮。神像竟無一戰損。
當徐虺再次看向李天一,原本無神的表情愣了愣。
李天一,她的胸口完好如初。
「她有恢復的能力。可以奴役神像。但近身搏鬥不一定擅長,不然也不會先逃出一段距離。」暗忖間,徐虺多次打量神像
他已看出神像和怪物是同類,只不過它們更兇殘,也更強大。
徐虺的聲音打破了沉靜,他低頭,然後鎮靜地詢問道:「那些怪物的名字是?」
「梟,人類也稱他們為雍和。」李天一走向木屋的廢墟,開始收撿捲軸。
「雍和?」
「古神話中帶來恐慌的惡獸」
「你依靠血液奴役他們?」
「準確的說是我的血液奴役了我自己,我身上流淌著王的血。這是他們恐懼卻渴望的,他們如禿鷲緊跟著垂死的獅王,只要我一死,便會毫不猶豫的撲上來把我撕成碎片。
神像開始清掃戰場,作為勝者,他們啃咬著敗者的屍體,幾分鐘后,就使原本就極為濃重的血腥味變的更為腥臭。
「走吧,這裡已經臭不可聞了,看來我們要提前開始工作了。」
二人向海灘的方向走去,只是那震天的戰吼依舊在徐虺耳邊回蕩。
一個能夠升起月亮的身體;必然馱住了無數次日落。
徐虺看著李天一的背影,
一時竟有些無力感。
夜
整個白天的遊盪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失憶者,李天一倒是從飄流的木箱中撿了幾瓶酒。
血族聯邦會以運葡萄酒的名義徵發遠洋船,大量即將轉化為梟的吸血鬼會被聘為名義上的「船工」,而船會在這裡「失事」
整個血族的鮮血供應一直是不足的,因此這條航線繁忙至今。
血族總是這樣,以傲慢可笑的方式維持所謂面子,而作戲又作全套,所以這樣的運酒船通常真的有酒,只不過很少罷了。
木屋只消幾個小時便已重建好,這讓徐虺對李天一的能力又有了直觀的認識。
「來一杯嗎?」李天一舉著紅酒杯,表情依舊沒有半分波瀾。
說實話,李天一很美,如果是個正常美女邀請他喝一杯酒,他或許會欣然答應,但她註定不是那種冰山美人,而像一潭死水。
她的冷不是源於高傲,而是源於悲慟。
虛偽的眼淚,會傷害別人。虛偽的笑容,會傷害自己,那便以撲克臉面對世人吧。
「你不像是耽於享樂的人,我也不樂於喝與屍體泡在一起的酒。」
「好,那我們現在進行常用的恢復記憶方法,演繹法」
「演繹你可能經歷的重大事件和特殊儀式,來與你的記憶對應」
「舉個例子,我們演繹一個你刺殺目標的事件,如果你經歷過類似事件,你就能想起它。」
「一切記憶恢復方法的本質都是窮舉法,就是將你可能經歷的一切事件全部重演一遍。所以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失憶藥劑的效果一直飽受詬病,因為這一特性,你甚至可以用它恢復記憶,只要滿足了記憶恢復的條件,就連三歲前的記憶都能想起,所以這個方法成功率很高」
「稍等,我準備一下。」李天一拿出一張模擬面具戴在臉上。面具蠕動,面容逐漸變化,最終鎖定在一張中年人的臉。戴上面具后,她竟能做出表情了。
她忽而雙眉顰蹙,表現出無限的哀愁。
忽而笑頰粲然,表現出無邊的喜樂。
忽而張目嗔視,表現出叱吒風雲的盛怒。
她的演繹古怪至極,口形怪異無法辨讀,聲帶振動卻沒有聲音。
在某種古怪的力量下,他的手腳開始不受控制的移動,也跟著做出類似的無法辨讀的口形。
這不像是演繹,像是瘋子的儀式,
無聲帶給徐虺的只有恐懼。而他就像是手提油燈的探險者於深淵旁凝視,於恐懼中探尋真相。
「你的演繹為什麼是一場默劇,而我的身體為什麼不受控制?我想我需要一個解釋。」徐虺佯裝憤怒的吼道。
「這些聲音涉及到許多各大勢力的機密,我無可奉告,至於你的行為,身臨其境才能更好的演繹,不是嗎?」
她在撒謊,但面對她的謊言,徐虺無可奈何。
在相處的幾乎每時,詭異是李天一給徐虺的最直觀感受。
從木屋傢具和那些表演用具的老化程度判斷,它們在這片海灘被使用的時間絕對超過了徐虺的年齡,
而令徐虺恐懼的是,它們的磨損情況驚人的符合李天一的使用習慣,例如杯子磨損最嚴重的地方恰恰是李天一經常的握持的地方,直覺告訴徐虺,李天一的真實年齡肯定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她的相貌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即使她為了隱藏身份進行了臉骨移植這種大尺度整容,也不可能保持如此年輕的狀態。
無論她是什麼,都絕對不可能是人類
但如果她是血族,為什麼要收留徐虺這個人類。
半月後
梟通常只在黑暗中出沒,因此在白天,徐虺和李天一總是分頭行動。
他在岩壁開鑿出一處岩室,他的身體素質遠超普通人,在適應陸暈症后很快就造好了岩室。
對於他異常的身體素質,李天一也無法解釋,只是說那既不屬於人類異能,也不屬於血族原力。藉助這種能力,他雖無法正面抗衡梟,卻能勉強在梟手上逃掉。
但他現在卻未處於岩室而是在木屋。
徐虺給自己倒了杯酒,手舉酒杯,卻遲遲沒有飲下。
半個多月來,李天一沒有教自己任何戰鬥生存的技巧,只是白天閑逛,晚上幫助自己恢復記憶,而七八天後,他開始全天幫助自己恢復記憶。
重複自己是可悲的,無所事事更讓徐虺感到孤獨和恐懼。
儘管他沒有恢復任何記憶,出於謹慎,徐虺還是把所有這些演繹記下,在記下了五百七十三幕演繹后,他隱隱覺的這些演繹存在某種關聯,甚至他們有可能是一體的,只是順序被打亂,沒有聲音,難以連綴。
壞消息是,他於一幕幕詭譎的演繹越陷越深,那些毫無邏輯的畫面扭曲著虛幻與現實的界限。
他不清楚這是否是李天一的陰謀,但徐虺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自己一遍遍回想,那些演繹對自己的影響應是微乎其微的。
她根本沒必要用這些演繹潛移默化的影響自己,這效果太差了,也不隱蔽。
她的演繹不是為了影響自己?這更令徐虺感到奇怪。
不對,如果各大組織的儀式也同樣古怪的話,如果這些演繹真能對其他人起到恢復記憶的效果,這就是隱蔽的。他們就會認為這是正常的。
自己之所以起疑,本質上是因為沒有任何效果的演繹無法打消自己對演繹奇怪之處的質疑。但自己忘了,這是個存在異能的世界,而自己,是個聽了全部組織名字卻沒有反應的白紙。
這些演繹對自己記憶恢復無效,或許,自己根本不是因組織的處決而失憶的。
她的演繹就是為了影響自己,而用同樣的方法,她影響了所有失憶者。
可這輕微的影響,到底有什麼用。
不對,太深刻了,回想,太深刻了。
出次見到李天一的那次回想,遠比自己其他記憶更清晰,完整到自己甚至記得回想場景的所有細節。篝火的搖曳,對面人臉上的傷疤。
正常的記憶,根本不會這樣完整清晰
徐虺飲下酒液,他的額頭開始沁出冷汗。
倚在一尊神像上,腦中又回想一幕幕演繹,遠處,李天一緩緩走來。
「你怎麼也開始喝這酒了」
「不知道,有些,莫名的傷感。」
「有時候我挺佩服你,一個人生活了大半輩子,卻沒有瘋掉,而我,兩人獨處就已不堪忍受。」
「在孤獨中,孤獨者將自己吃得一乾二淨」
「而在群體中,他被眾人吃掉。」
「我只是,習慣了另一種生活罷了。」
徐虺與李天一的關係是奇怪的,表面是醫生與患者,導師與學生。但徐虺對李天一從未信任,李天一也不肯對徐虺敞開一切。
可兩人,卻是同類
「我希望,了解梟。」徐虺終還是放下了思緒,詢問起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原因?」
「前天,我看到一隻梟,儘管那聲音難以分辨,但,從它口中發出的,是父親。」
「有一種梟是有模糊意識的,他們被稱為王種。」
「普通梟通過吞噬血肉成長」
「在吞噬數以萬計的同類后,若滿足某種條件,可成王種」
「條件?」
「執念。」
徐虺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李天一關於執念的敘述:
「執念不等同於記憶。記憶雖承載著執念,但記憶褪去,執念卻可存續。不如說是執念承載著記憶」
李天一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玻璃杯搖晃,酒精在空氣中慢慢氧化。
「執念纏身,不得善終者,才可成王種,王種的實力取決於在不斷吞噬同類中執念的消彌,消彌愈多,得到愈多。」
「可失去執念,又會失去王的位格,褪為凡種,失去一切」
「王種的力量來源於執念?」
「倒不如說是苦痛,這世間大多數執念都來源於苦痛,最深的創傷才讓人無法忘卻。」
「他們已經死了,執念讓他們無法交流,沒有記憶與認知,空有怨恨和執念,又有何用。」
「他們,只是行屍走肉的空殼罷了」
「你說過,你是王。」
「我是王種中的異類,但本質上也是空殼。只不過,囚於這執念更深罷了」
「你的執念,是什麼?」徐虺突然問,令他驚訝的是,對於這不合時宜的問題,李天一竟然回答了。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可怕的地方,從10歲起,我便不斷用強酸修改自己的指紋。我召集同伴,策劃動亂。一切都是為了逃出那裡。」
「我曾堅定的認為我會贏,哪怕為此付出一切。」
「我本以為會在鮮花簇擁中死去。卻在眾人的屍骨上永存。」
「是啊,我成功了,可,孤身一人。」
酒液入喉,葡萄酒氧化過度就會有苦味,很苦。
「於是,我成了活著的墓碑。心臟上篆刻的的,滿是故人的名字。」
「我一個個的為他們祝禱,一個個的為他們獻上彌撒。從那以後,我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復仇。」
「這便是我的執念。」
「你無法面對風暴與災厄,這或許註定是悲劇,你的執念將被風暴撕碎。」
「風可以吹起一棵大樹,卻無法吹走一隻飛鳥,這便是生命的不同。」
「我的屍體,不會腐爛在泥土裡,我會像鳥兒一樣,死在天空中。」
「你知道在地獄里魔鬼是怎麼折磨靈魂的嗎?」
「他讓他們期待著。」
「我想你應該放棄,我答應繼承你的執念,但不是白白送死。而你現在的樣子,只讓我覺得可悲。」
「這些激怒對我無效,你知道。」
二人無言而別,一個棲於木屋,一個露宿岩室。
或許徐虺早該知道,這些刻意的激將對李天一無用,她沒有露出那怕一絲破綻。撲克臉,凝滯如深淵。一切激怒,計謀,被深淵吞噬殆盡,化為齏粉。
或許李天一說的都是真話。魔鬼總是這樣,他們從不說謊,但真話只說一半。
但最大的疑點是,如果李天一想讓自己幫她報仇。不可能不教自己戰鬥生存之類,而全心幫助自己恢復記憶。
面對自己的激怒。李天一沒有反應。自己之前也詢問她的過往。她回答的都極其含糊。
無論自己如何激怒,她都毫無反應。
這很不合常理。
當一個人的尊嚴如渣滓般被踐踏,當一個人的信念如塵土般被蔑視。
而無動於衷者,要麼是懦夫,要麼是騙子。
但以李天一的性格,這兩種都不可能。
把所有不可能的情況排除,剩下的一種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她根本不記得多少年少的往事,也就無從憤怒。
李天一是否也是失憶者?
結合記憶恢復方法。
那她那份詳盡的過分的日記,就只有一個解釋
她是主動失憶的。
剛見面時。當她說出「你像一頭狼時。」明顯愣了一下。就像自己聽到李天一這個名字。
一瞬間想起了什麼,所以才會停頓。
那麼她是怎麼恢復記憶的?
她一定通過了某種方式記錄了過往的記憶。例如把這些記在紙上。失去全部記憶后。閱讀這些想要保留的記憶資料。利用記憶恢復的特性,就能實現選擇性遺忘。重塑記憶。
她以這種方法,抹去了大部分痛苦的記憶。
她的日記儘管詳盡,但在數量上,還遠遠不足矣記下全部的記憶
已經回想起來的記憶載體,他應該已經銷毀。
但她自願封存的那部分記憶的載體。是否銷毀了呢。
如果她因痛苦選擇忘記這部分記憶。甚至有可能壓根不記錄這段的回憶。
但,她一定會記錄。為了復仇
那份記憶是關於那個組織的。為了更好的了解敵人。她不可能拋去。
「忘記了所有悲劇,眼前所見皆是奇迹」徐虺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忘記悲劇。積蓄力量。找回記憶。復仇。
唯一的問題是。自己,或者說所有失憶者,在這裡扮演了怎樣的一環?而那些古怪的演繹,究竟是什麼?
「找到,一定要找到,李天一自願封存的那部分記憶的載體,我需要對李天一和藥劑了解更多,我要知道,那老妖婆到底要幹什麼。」
徐虺不斷用匕首在岩壁上刻錄,岩室密密麻麻,滿是刻錄出的文字,那是徐虺的日記,大多數時間,他是孤獨的,這是他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他太害怕遺忘了,害怕醒來時,只看到那片空曠的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