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所感結深腸
葉雨初慌亂別開臉,她只想離老向頭遠點,忘了腿上的血洞,一邁步扯動傷口,疼得嘴裡發苦。發燒燒糊塗了,忘了捂聽筒,能忍著不喊疼,可牙縫裡擠出一聲輕噝,清晰傳到那一側。
「別亂動!待在原地,不要亂動!」
被姬雲都罕有的失態驚到,她停下一瘸一拐,乖乖不敢動。
病床上瘋癲的青年因藥效鎮定下來。葉雨初望向仍觀望的醫生和護士,漸漸模糊變花,好似數個影子重合,散開。病房進進出出的人,嘈雜混亂,也有許多影子重著,淹沒在白光里。她站著,卻頭重腳輕,總有往前栽的衝動。一路疲憊強撐,驚懼交加,都沒像現在這樣,渾身累極了。
「哪裡的醫院?」姬雲都辨別微弱的噪音,確定她在醫院裡,「龍山?」
反問緊隨其後,她聽見手機里疾步下樓聲,慌了分寸,倉促說:「我……我要回家了。」不想讓姬雲都看見自己一身挂彩提心弔膽,可一開腔,又因為剛哭過,鼻音重的很。「有點感冒,來拿葯。」借口編得太拙劣,她愈發自亂陣腳,想不出怎麼圓得漂亮,悶悶撒嬌,「在家裡等我。好不好。」
「留醫生身邊,哪也不許去。」那端波瀾不動,分毫不讓。像於心不忍,頓了頓,用更輕柔的口吻,打消葉雨初更深的顧慮,「有什麼問題,等下我轉告梁信,他跟進。還有別的要囑咐么?」
葉雨初喉頭微哽,暈眩上頭,「別過來了——」話一出口便覺刺傷人心,諸般暗急和隱憂糾上心口,昏沉沉的腦袋卻不中用,灼燙的額頭冒冷汗,悶痛不適。
那端沉默片刻,卻傳來車門闔上的悶砰。姬雲都嗓音低至嘶啞:「凈說胡話。」
她什麼也沒細問,葉雨初眼淚要湧出來。心裡強撐的一股勁失控地散了,疲憊和麻木漫溢周身,銳痛陣陣,劇烈難忍。手機還老向頭,身上越來越冷,時不時哆嗦,腳早沒了力氣,腿傷又蹲不下去,只能抱臂,抵牆站著。他覺出她的吃力,出手扶她:「去走廊坐會兒吧。」
「得出去一趟。」她喘著粗氣艱難的說,老向頭一愣,為難搖頭:「不行,你要幹嘛我去。你這個腿真不能再動。」
「……衣服。」「衣服重要人重要?你那朋友還在手術,你都不管了?」他沒辦法,只好逼她,葉雨初眼睜睜看著拐杖被奪,毫無辦法。「要去廁所我背你去,別的都不行。那老大夫跟我講得明白。」
正值上午的高峰期,人來人往,她晃得眼暈,只好閉上了眼睛。
「向主任,蛇菇害死的人,」避開嘈雜人群,她臉色蒼白,想搓手臂取暖,卻笨拙異常,「每年都有?」「我不下洞,亂聽來的,到底哪樣說不準。」
「為什麼帶他去?」他隔窗望向青年病床,搖頭,「我那是跟著。沒辦法。」
葉雨初癱坐長椅上,胃部泛上強烈不適,扒著扶手,頭深深低下去,無聲乾嘔。喘息的當口兒,勉強又問,「是哪年……開始,死人的?」老向頭皺眉,「早了。外面惹出來的事。你們又為什麼下洞?還要問這些?」
他口吻很戒備,還有濃濃的謹慎。可她沒了迂迴周旋的精力,張了張口,耗儘力氣才迸出幾個字:「沒……報,封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脖子已經抬不起來,也看不到老向頭的臉。頭很重,雙腿也如灌鉛,沉沉墜在身上。
聽到聲音嗡嗡的,什麼都聽不清。胳膊蜷折,壓得筋直抽,只能扭著。漸漸胳膊那塊熱乎乎的,覺不著疼,連眼皮也翻不動,視線一黑失了意識。
葉雨初只覺身體很重,昏昏沉沉的。
好像泡在泥潭裡,越陷越深。那黑色的泥漿卻流動著,蔓延,覆蓋了整張臉。越想呼吸,泥漿越湧進口鼻,堵得死死的,浸泡在腥苦的穢物里。而泥漿中竟投出一線黯淡藍光,渾濁的泥水好像瞬間澄清了,她沉在水底,仰望水的光暈,照出山嶺般的巨蛇陰影,逶迤盤桓。長蛇頸用腹鱗擋住了所有光源,好似沉沒的千噸巨輪,向她俯衝而來,她動彈不得,蟒頭已逼至,豎瞳緊盯,渾濁的黃色眼眶裡豎起細細黑絲。
她身體好似被凍住了,怎麼都動不了。與巨蟒對視,千尋水底,無處可逃。
巨蟒穿水張口欲吞,水卻忽然渾濁,眼前黑了,愈發冰冷,身體里卻火辣辣的,泥漿越來越濃稠,最開始糊滿口鼻、憋到窒息的感覺又來了。
泥漿往身體里涌,閉氣也沒用,肺要乾癟得炸開,只覺要被活埋在泥漿里。無論是僅存的聽覺,還是觸覺,都模糊遙遠。
「再加一管硫酸阿托品。半小時后加量。」遠遠地,響起古怪的聲音,毫無頓挫波動,好像一個字一個字的崩出來,忽大忽小,大的時候甚至刺痛耳膜,好像拿著喇叭在耳廓邊大喊。
「太頻繁了,會誘發心力衰竭。」這道聲音清亮一些,雖然同樣陰陽怪氣。
「這東西不可能。」
「別冒進。」
「別忘了我們沒時間了,人要來了。」
這次再沒反駁,對話驟然中止。葉雨初遲滯地察覺出不對勁:聲音加了變聲器,沒起伏情緒。
是誰在說話?
她只覺眩暈,咣啷嘈雜的噪音卻不絕,竟似從腦海里自己冒出來的。她喘不過氣來,沉在泥漿里,很想撲騰大聲呼救,卻一個指頭都動不了。身體越來越軟,力氣全消。肺已經乾枯得廢了,就要被黑泥活埋。
千鈞一髮之際,肺部忽而一松,臉上的泥漿好像被衝掉了,她貪婪地呼吸,身體又軟又輕盈,說不出的舒服,雖然視野黑沉沉的,卻好像被鵝絨裹著,暖且輕柔,毫無壓迫,她累得骨酸腰軟,只覺回了家,抱著羽絨被酣眠。
葉雨初醒來的時候,已是夜色四合。她伸手不見五指,感覺自己正平躺在病床上,帶著氧氣罩。身上汗津津的,傷口竟都不疼了。雖然頭還有些暈,卻輕快不少。
向主任不見蹤影,葛倩的轉院也不知進展如何。
她想摘下面罩,動動手肘,大胳膊酸得直抽氣。扣著面罩,急促的呼吸聲自己聽得特別清楚。頓了頓,放緩動作,想再試著抬手,虛握的掌心卻覆上溫暖乾燥的四指指腹。
葉雨初心頭一顫,指腹悄然滑過掌心,與她自然的十指相扣。交握的雙手嚴絲合縫:「慢點兒。」
聲音近在咫尺,卻恍如隔世。
她真的來了。
葉雨初徒勞的睜大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果然看到熟悉的輪廓剪影。
未見之時,怕她瞧見這般狼狽,怕她心疼,怕她多慮。可眼下,卻什麼都不在乎了。
帶著氧氣罩不好說話,葉雨初緊了緊交扣的手指,示意自己精神很好。床邊人輕聲一字一頓,「葛倩人在鳳凰,手術已經結束了。梁信在監管。蔣婷婷接替他,在看守所審問雷大成。你要如何布置安排,盡可直說。」
葉雨初艱難地點點頭。
那人按亮了床頭燈。不比家裡,蒼白的燈光稍顯刺眼,她酸得直眯眼,姬雲都替她擋了陣光,緩解不適,卻也俯身與她貼得極近:「還有別的要囑咐的么?」
同樣的問題,她又問了一遍。葉雨初與她對望,眼神明亮無辜,對方則靜若深淵,好似望不見底的湖,波瀾不驚。隔著氧氣罩,她們無法呼吸相容。望得太久,她發覺姬雲都臉色蒼白,發梢也凌亂,形銷骨立,頓時心生內疚。
公事說盡,並無甚還要囑託。那麼往後,便儘是私事。
姬雲都垂了眼睛:「我們回家。」
姬雲都摘下了葉雨初的吸氧面罩。葉雨初清清淡淡的呼吸聲,終於毫無阻礙的,漫入她耳中。可以說話了,葉雨初卻像卧於淺水窪里,殘喘濡沫的魚,喜中生憂,只覺千萬句盤在舌底,擠迫不安,卻悶藏著蔓生青苔,臨到舌尖都啞然。
她紅著眼睛,用儘力氣點點頭。
抗住酸痛,抬起另一隻空落落的手,笨拙得攬住女人的腰。姬雲都躺她身側,貼得近了些,好教她容易些。
片刻,她忽地似被嗆,咳了一聲,姬雲都低頭要瞧,她卻一縮,往她懷裡悶,濕熱悄悄濡開。躺在床上,肩頭輕輕抖著,痙攣一般,大口吸氣,如脫力的魚,嗆出淚來,止也止不住,卻紅著鼻尖咧嘴,哭了又笑,笑得卻又發苦,人失了控,只愈抱愈緊,恨不能把女人揉進身體里。
姬雲都無聲回擁,一瞬間幾乎把她勒得喘不過氣,卻驀地軟了些,如絲蘿溫存著春樹柔枝。
待她稍稍平靜,姬雲都輕輕揉著她大臂,好不太過酸痛。葉雨初腦袋濕漉漉的,還伏在姬雲都胸前,額頭是細汗,滿臉是淚,雙頰微微發紅,不知是激動的還是怎樣。「怎麼一下猜到是龍山的醫院。」她低聲喃喃。
姬雲都撥開她濕透的劉海,紅腫皰疹還很明顯。大臂雖然揉得很小心,但上面咬破的一道道紅印,何等觸目驚心。她指尖欲撫,卻彷彿不敢,閉了閉眼睛,勉力壓抑惻惻心思。
像沒聽見,姬雲都緩緩扶她坐起來,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穿好。從始至終,都避著後背的縫合線,背起她下樓。她伏在姬雲都背上,聽著沉穩的腳步聲,竟恍惚想這麼平穩的一路走下去,沒有盡頭。
人在長廊上,她終於聽到了姬雲都的回答。
「別再讓我猜了……雨初。我錯不起。」
至平淡的話,卻教她聽得心裡發苦,眼圈暗暗紅了。偷偷仰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滴姬雲都身上被發覺。
怕姬雲都多想,身子也陣陣發冷,又縮手縮腳抱緊了姬雲都,無聲的依戀,似在認錯。
確定嗓子沒哭腔,葉雨初才低聲說:「再也不會了。案子梁哥都和你說了?」
「他說聯繫不上你。」
葉雨初猜是梁信找上門驚動的她。等了半天,卻沒後文,不覺一愣。「沒……別的?」
姬雲都按下電梯,聲音聽著很平靜:「再就是見你之後。當時向主任在,說你有名同伴葛倩轉了院。電話里你也提到,我通知了梁信。他要我轉告審問那句。」葉雨初聽她娓娓道來,嗓音在胸腔里輕輕震著,她緊緊貼著她,感受那低微的震顫,不時侵襲肌骨的陰寒,好似沒先前難受了。
「見過葛倩了嗎?」
「我來時,急救車剛開走。」
看來她完全不清楚案件來龍去脈。
葉雨初趴她身後,埋頭在烏黑濃密的頭髮里。髮絲潮潤,柔軟極了,許是一路奔波出了汗。姬雲都到了車庫,葉雨初抱得緊,卻頻頻聞到很淡的腥氣,估計是自己身上汗鹼血痂,捂臭散出來的怪味,怕熏到姬雲都,慌裡慌張挺胸。
「別綳背。」姬雲都馬上覺出異樣,以為擠疼了她,抬臂更高,托穩她的腰。車就在眼前,「這就到了。」姬雲都手捧著人,只能拿腿頂開車門,半跪在地,伏低如鞍鐙,送她上副駕駛位,好不刮擦傷口,小心的像捧瓷器。葉雨初看不下去,強忍酸疼一把拉住她,忐忑低喚:「雲都。」
「嗯?」
「你……」姬雲都對著姬雲都沉靜的眼神,想問她是否在意來龍去脈,卻忽然淡了。
只要能回家。只要她還在身邊……別的都不重要。
人倒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姬雲都任她握手腕,利落地給她裹上毯子,她額頭還偏燙。雖然不至於虛弱得還要繼續吸氧,但人還在燒,想藥到病除,也需要時間。
「我怎麼?」
「……你開的止疼針?」
姬雲都動作頓了一瞬,算默認了。「怪不得我睡這麼久——」她喃喃,腦門卻被輕輕一叩,「不要麻醉,專程氣我么?是賭你有銅皮鐵骨,還是我鐵石心腸。」
葉雨初理虧,只一訥,姬雲都把她的手掖回毛毯里,上了車,替她放低座位,「養養神。」她縮在毯子里裝蠶蛹,只露個腦袋。頗為滑稽,直眨巴眼:「不養了,一做夢就是大蟒蛇。」
她撒嬌咕噥,胸臆陡暢,竟生出卸下重擔的快意假象。姬雲都垂眼,挑她額發,額頭紅印還高高腫著。「它欺負你了?」
「嗯,」她蹭著那根手指,「好凶。」
「女性白日夢蛇是吉象。證平生光明磊落,白璧無瑕。」姬雲都眉目沉靜,一字一字,意態認真。她錯愕:「你還會解夢嗎?那如果夢見掉洞里了呢?」「洞天福地,厄事畢去。」「夢見會動的黑蘑菇?」「靈芝益壽。」「到處爬的蟲子?」蟲行沖怨,災禍消散。」「夢到發大水?」「泡澡釋勞。」姬雲都淡淡的嗓音不趕不遲,解語越來越弔詭。
葉雨初總覺得透出一股子荒誕,可惜低燒頭昏,只瀲著迷濛的眸子,「要是都佔全,先夢掉蘑菇洞,再發大水,被蟲咬被蛇吞,其實……特別好?」
「不必解了。說明太累了,需要繼續休息。」
她意外一愣,不禁啞然失笑。「什麼書里說的?《周禮注》《周公解夢》《夢林玄解》還是另有奇書?」
「網頁廣告彈出的鏈接。」
「……」
姬雲都卻靜靜望向她:「沒有夢到我么?」
那眼神深得好像能望穿心底,脈脈似訴,斂著暗淡的幽情。
她呼吸一窒,莫名心虛,「我也不知道,怎麼亂七八糟的。怎麼就,都是閑人。」手又暗暗伸出來,悄無聲息,攥緊了姬雲都的衣角。「全是糟心的怪場面……不夢未必不好。」她下決心將錯就錯,姬雲都望著她捏衣角,自己的指尖無力垂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兀自輕顫。
她心意已決,突然在姬雲都眼前伸拳,虛彈琵琶一般,彈開五指,趁姬雲都抬眸時注意力一晃,按下了紅紐。
她竟解開安全帶,傾身壓了上來。
姬雲都只聽一聲咔噠,滾燙的氣息,輕盈如春風,猝不及防擁了滿懷。
車裡伸展不開,姬雲都想護她的腿,卻被她藤纏樹般,鎖在座位上。起身,不過是更加肌膚相貼,她偏頭歪在姬雲都耳邊,閉上了眼睛,「不用夢你。一直抱緊就好了。」
姬雲都目光微散,頓在她身後某處失神。
她要攬姬雲都腰的手,卻被捉住,撫得掌心酥癢,「線要掙裂了,不許鬧。」葉雨初身子爛軟,昏沉不放,手機在震動,也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