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番4
冷長興、洛陽、冷家二房、三房的人,都在這個小院里聚集齊了。
李太醫給冷書啟診脈,婉雲遠遠地立在外間,人群將那張病床遮住了。十幾天來她就縮在他們如今站立的位置上,心情複雜地照顧著那個她並不想承認的丈夫。
很快,李太醫站起身,朝冷長興和洛陽拱手「四爺燒退了,人也恢復了神智,該是無恙了,今後好生料理傷處就是。」
眾人明顯有了喜色,能保住性命就好,冷書啟在這個家裡雖然算不得出眾,但這些日子冷長興仕途艱難,一大家人全靠著這位在外頭的幾個鋪子維繫從前的生活。冷書啟為人和善,對家人甚好,從來也不藏私。所以他傷重后,幾個嫂嫂輪流過來瞧他,家裡頭的人都是真心希望他好起來的。
蘇婉雲自己不會有什麼感覺,可眼淚就那麼輕易地落了下來。她心思複雜地朝里望去,視線卻模糊得什麼也看不清。
片刻,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抬起頭來,依稀望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身後,楊嬤嬤推了她一把「姑娘,姑爺喊你呢,快去」
楊嬤嬤的聲音也是哽咽的,想要兩家不結深仇,姑爺必須得好起來才行。姑娘暫時委屈些伏低做小哄著,夫妻兩個日後圓了房,有什麼不快也都忘了。
蘇婉雲腳步虛浮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是那麼艱難,像是踩在棉花上頭,著不上力。
冷長興面色陰沉地望著她,洛陽公主嘆道「四弟,不會到這個時候,你還想護著她,她可是差點要了你的命啊。」
冷書啟扯開嘴角,艱難地笑了下。
蘇婉雲走到眾人前頭,才看清他的面容,十幾天來一直緊閉著的那雙眼睛,睜開了。有點點光暈在裡頭,是鮮活的,他真的活過來了。
那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視她一點點靠近。
「蘇姑娘,你無事吧」
聲音低沉沙啞,好陌生的一道聲線。那個在新婚之夜柔聲寬慰她的人,經由十幾天的煎熬,嗓音變成了這般。
婉雲兩行淚從始至終都沒有停。
冷書啟再開口「「對不住,嚇著你了。」
在場的人都蹙了眉頭,冷二夫人詫異道「書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個毒婦差點殺了你,你還跟她說對不住你是不是除了身上,還傷了腦子怎麼有你這麼顛三倒四的人」
蘇婉雲自己也嚇傻了,她以為冷書啟會罵她一頓,喊人懲罰她,叫她也嘗嘗他遭受過的痛苦。如何想不到他醒來對自己說得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冷書啟還很虛弱。過去不算十分白皙的面色在這十幾日迅速變成了沒有血色的慘白。他臉色仍舊不好,試探著想活動一下四肢,被冷長興一把給按住「四弟,你傷勢很重,不要亂動」
眾人附和「是,再養些日子,別急著下床。」
冷書啟從善如流地點頭「我知道了。」
冷長興給洛陽公主打個眼色,洛陽公主會意,帶同眾人退了出去。經過蘇婉雲身邊,不知誰伸手掐了她一把,將她推搡著一道帶了出去。
蘇婉雲如今在冷家毫無地位,尋常一個丫頭也能說難聽話給她聽,因她有錯在先又恐怕背負人命,這些日子強行耐著性子忍著,這會兒知道冷書啟已無大礙,她心裡那根繃緊的弦就鬆弛了。
裡頭,冷長興替冷書啟墊高了枕頭,冷長興坐在床沿上,眼睛落在冷書啟裹著紗布的腰上,「四弟,這個事,你是怎麼想的蘇家如此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你險些連性命都毀在那賤人手裡頭,難道真要輕輕放過他們」
冷書啟張開乾裂的嘴角,小心地咳了聲「兄長,你覺得,皇上希望我們如何」
冷長興表情凝固,盯著他道「你的意思是」
冷書啟苦笑「皇上要絕了蘇家的想頭,把蘇家最嬌貴的女兒給了我,我若為著她闖出來的禍事去找皇上鬧,就把皇上的用意毀了。這門親事結不成,蘇家的閨女名聲壞了,連累到蘇貴妃身上,也絕不是皇上他想看到的。這個啞巴虧,再不想吃也得吃啊,兄長。」
「可是你,」冷長興蹙眉,望著他的目光滑過一抹心痛,「你要跟她過一輩子,你甘心嗎這樣的毒婦,會擾得后宅不寧,將來你不會有好日子過。況這回輕輕放過,還不知她將來要狂成什麼樣子,蘇家以為我們忌忌諱他們,說不準又要在我們跟前拿喬。」
冷書啟虛弱地笑了笑「兄長,我要的,就是這樣。后宅不寧,人人知我娶了毒婦,皇上心裡頭覺得虧欠,對我們冷家,也不會再防備得那麼厲害。這兩年兄長在外頭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若我能替兄長做些什麼,受這點委屈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再說」
他頓了頓,嘆息道「論樣貌出身,我確實不如她,年紀也大她許多,本就沒想過要恩愛和睦的過日子。你當她是個擺設,多養個人兒罷了。」
冷長興長嘆一聲,他也知道冷書啟說的是實情。這些日子洛陽進宮去哭訴冷書啟受的苦,趙譽請太后出面召林氏和蘇老夫人進宮狠狠訓斥了一番,姿態已經做足了,趙譽也親自過問撫慰,還從宮裡頭天天派人過來探望。冷長興也懂點到為止過猶不及的道理。
冷長興咬牙道「這個弟婦,我是不認了。咱們家裡不能有這麼個毒婦做正室,皇上賜的婚事雖說不能悔,但你只將她冷落著,別給她好臉瞧,日後哥替你尋個更好的媳婦兒,看時機找個理由把她送走。」
冷書啟搖頭笑道「這怎麼使得,不怕她回娘家哭訴,或是進宮跟貴妃抱怨叫皇上知道,以為我們表面順服心裡怨懟。兄長,此事我有道理,我四房的事兒,我自己拿主意,保准不叫她耽誤咱們家聲名,您放心。」
冷長興斥他「說的這是什麼話咱們兄弟一體,哥何時把你當過外人」
冷書啟笑道「那是,兄長一直待我好」
冷長興站起身來「四弟,你先歇著,待會兒好些了,叫人端湯過來給你飲。」
冷書啟目送冷長興出去,坐在那兒「嘶」了聲,待傷口不那麼痛了,便喊人進來,說要見蘇婉雲。
侍婢們欲言又止,想勸他不要理會這個毒婦。見冷書啟半垂著眉眼,虛弱的模樣叫人心疼,到底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思,才叫人去把蘇婉雲請進來。
自打嫁入這個家走入這間屋子,蘇婉雲就沒過過好日子,窗帘遮掩著,日暮的屋內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一點點微弱的光線從簾隙透出來。
她一步步挪入屋子,不安地猜測著冷書啟會與她說什麼。
事到如今,她不覺得兩人之間還能有話說,要說,也該是他的不滿和責備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況是她理虧在先。蘇婉雲饒是不情願,也只得靠近了病床。
蘇婉雲觸及他目光,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她雙手扭著袖口,上頭的凍瘡十分搶眼。
冷書啟的視線從她手上回到她臉上,「坐吧。」
他聲音聽來淡淡的,無悲無喜。好像面前站著的不是險些殺了他的人。
蘇婉雲瞥了眼床下的小杌子,沒敢坐。怯怯地道「有什麼事,你你就這樣說。」
知道她不想靠近他,也不勉強。
他微微仰起頭,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披著的袍子。面前這個原是他打定心思要好好疼愛的人,心想必不會辜負皇上御賜的這樣一樁婚姻。蘇婉雲樣貌出眾,只是年幼有些孩子氣,他都這個年歲了難道還不能包含好好寵愛著過幾年有了孩子她的性子也就定下來了。他是這樣想的,只是根本沒機會跟她傾訴,她就一揮手遞了兇器過來,叫他仰面躺了十幾天。
他看著她,身上釵環盡無,料想許是冷家怕她又傷害他,所以將她的東西都收了
冷書啟抿唇道「對於以後的日子,你是怎麼打算的」
蘇婉雲怔了下。
冷書啟聲音是那樣溫和,好像根本不懂得恨,也沒有脾氣。她接觸過的人中,堂兄弟、表兄弟,以及其他的一些男子,好像從沒有他這樣溫和沒脾氣的。
蘇婉雲不知怎麼,心裡漾起一抹淡淡的彆扭。這份彆扭卻不似從前,沒有摻雜半點厭惡或憎恨。她這是怎麼了
蘇婉雲垂著頭,沒有吭聲。
她沒想過以後。嫁了這樣一個人,不過就是委屈地過日子,還有什麼好打算的他要擺臉色或是要用這件事拿捏她牽制她她又能如何
冷書啟等她開口,極有耐心。
蘇婉雲給他盯得臉上一紅,跟著眼圈又是一紅,咬牙道「我沒想過,什麼以後」
冷書啟笑了下「好,那我和你說說我的想法。我知道,你不情願嫁我。無論從哪方面看,你的條件都足夠嫁個更出色的男人。」
冷書啟道「我也沒想過要為難你,委屈你,只是聖旨已下,事關兩個家族,我沒資格去鬧,你也不能抗旨。婚禮已成,這是不爭的事實。不論你如何不情願,不論你如何厭惡我,你都沒辦法,你只能是我冷書啟的妻。」
蘇婉雲默默聽著,每一個字都像敲打在她心口上,叫她忍不住淚如雨下。
「但在這家裡,」冷書啟聲音微揚,引得她朝他看去,見他眉頭輕蹙,薄唇微張,虛弱蒼白的樣子竟有幾分耐看,「在這家裡,我是能做主的。你不想與我在一起,我不會勉強,我會搬到西跨院,平時不需你請安服侍,你就在這屋中,做你自己喜歡的事。只是」
冷書啟看著她,淡聲道「只是你記著你的身份,你已經過門,是冷家的婦人,屋中事皆由得你,想要去外頭,得我點頭,你明白嗎」
冷書啟笑「沒什麼意思,蘇冷兩家的婚事是御賜的,你和我都得盡自己的本分。我不追究你行刺之事,也不會叫我哥上表彈劾你爹你祖父,不想惹亂子,你只能聽我的。」
蘇婉雲心裡頭有些不安「你的意思,不就是要軟禁我在這屋裡我是嫁給你做妻子的,是冷家四太太,不是俘虜不是囚犯,你憑什麼關著我」
冷書啟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說,難道你沒犯罪么
蘇婉雲給他一瞧,當即說不出話來,臉色漲的通紅,想要辯駁又不知從何說起,底氣不足地瞪著他。
冷書啟卻沒再瞧她,他擺了擺手「等我傷情好些,你與我一同進宮,我希望你到時不要說些對兩家不利的話,你答應我,我可以准你回一趟娘家。若不答應」
「我答應」蘇婉雲生怕他反悔,連忙搶先打斷了他。
冷書啟點點頭「這幾日你」
話未說完,外頭侍婢打了熱水進來,根本沒把蘇婉雲當回事兒,笑著道「四爺該擦身了。」
冷書啟渾身一僵,下意識地伸臂揮開她「不必了」
受傷時的情景還在眼前,他這幾日反反覆復的夢見那一刻,心裡頭不是沒有陰影的。
蘇婉雲給他推開了,詫異地看著他,隨即想起來,此刻他是清醒的,已不是那個昏迷不醒的人。
她面頰上泛起紅暈,想到自己適才的動作,看在他眼裡還不知要想成什麼樣子,她還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怎會不害臊呢
身後,冷書啟嘆了口氣,吩咐「以後我近身之事,不要勞動她。」
侍婢不贊同地道「四爺,您還心疼她不成」
冷書啟閉上眼躺回床上,「不是,畢竟是個外人,我不習慣。」
那侍婢登時抿嘴笑了。
半個月後,冷書啟才算大好了,進宮謝過一回恩,趙譽叫福姐兒出面又提點了蘇婉雲幾句,承恩伯蘇瀚海也多番進宮請罪,還公開給冷長興賠禮,這件事隨著冷書啟傷勢恢復而漸漸淡去了。
但有些東西在冷書啟和蘇婉雲之間永遠不會淡。
才嫁過來半年,蘇婉雲就覺得自己好像一眼能望穿自己的一輩子了。
她和冷書啟分房睡,到現在也沒有圓房,他從不踏足她的屋子,待她也客氣,不曾短了她吃穿用度,也不需要她伸手伺候。
原以為這樣各自自在,起初她還覺得此人識趣,可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不免就無趣起來。她想有人熱熱鬧鬧的說話,而不是鎮日對著幾個木訥的下人。
她在年宴上看別人郎情妾意夫妻情深,她開始有些羨慕。冷書啟夾了一隻水晶銀魚給她,她抬頭想對他笑笑,卻發現他的目光根本沒有看過來。他他不過是在人前維繫她身為冷四奶奶的身份罷了,回到院子,他們就是陌生人。
蘇婉雲開始鬧脾氣,想回娘家,用和離的話來威脅,逼迫冷書啟來看她。
冷書啟很冷靜,由著她在院子里鬧,她叫身邊的人回家送信,想叫林氏派人接她回去,消息根本出不了院子,正如冷書啟說的那樣,他對這個院子有絕對的控制權。
冷書啟為人溫和,但也固執。他說一不二,當初說過與她互不打擾,他做到了,並強迫她也必須做到。
回不去娘家,也見不得旁的人,這四方小院困住了她。
冷書啟有時忙外頭的生意,到外地去辦事一去就是小半年。回來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還送了好些給岳家。
林氏見冷書啟這兩年溫厚仁義,心裡已經軟了,覺得此人未嘗不是良人。
林氏過府去瞧蘇婉雲,在洛陽的院子里見到了她。蘇婉雲精心妝飾過,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極貴重的東西,林氏知道冷書啟這樣的人不會虧待女兒,見女兒越發文靜,心裡還覺得有些安慰。
蘇婉雲心裡苦澀的說不出話。她好想告訴林氏,自己還是完璧。好想離開這個牢籠,回自己的家。
可她知道她回不去。
嫁出去的女兒,再接回娘家她娘許是肯,可她祖父祖母是什麼人,她再清楚不過了。過去是她年紀小,想事情不周到,以為自己鬧一鬧,所有人就能順著自己的意思。這兩年她越發看清了許多事,冷書啟也教會她,這世道絕不是她想怎麼樣就怎樣的。況且,冷書啟的叮嚀言猶在耳,他說,如果亂說話,就不要再想見到娘家人。
她怎能不怕
日子過得太寂寞了,好容易有這片刻時光叫她和娘親說兩句話。
蘇婉雲強忍淚意,咽下舌根的苦澀滋味,笑道「娘,我挺好的,見智他忙,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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