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宗師二
錢六斤的身軀在距離石台十丈高處停下,收起笑聲的錢六斤雙目一凝,當空而立,在他的身後赫然出現了一尊巍峨法相。
金甲巨人,武神法相!
隨著這尊法相的出現,天地之間萬籟寂靜。
山頂所有的江湖人都盯著這尊法相,內心震撼如驚濤駭浪。
就連柳樹上同樣是大宗師境界的那名男子也不例外,因為境界原因,他在看向這尊法相之時,自然比山頂上其他的江湖人看的清晰,男子震撼之餘,口中喃喃,「武魂……」
短暫寂靜之後,大風驟起,整座提壺山的大樹枝葉搖晃,根莖相對纖細的花草皆被吹彎了腰。
錢六斤束袖而立,一襲衣衫竟是絲毫不受大風影響,而端坐在輪椅上的蒙沉長袍寬袖,但同樣不受大風影響,二人一站一坐,一靜一動。
莊嚴肅穆的金甲巨人身後披風隨風搖曳,一股睥睨世間所有武夫的霸道氣勢擴散而出,百餘位江湖人,其中走武道一途之人,無一例外均都低下腦袋,不敢去看這尊法相。
錢六斤哈哈笑道:「蒙大山主,如何啊?」
蒙沉一如既往的平靜神色,他伸手入棋盒,從中捻出一顆黑子,指間翻轉。
「陸奇?為何老夫從沒有在江湖中聽過這個名字?」蒙沉悠悠開口。
錢六斤神色自若道:「蒙大山主是山上人,對山下事了解不多,也在情理之中。」
蒙沉伸手入棋盒,從中捻起一顆白子,輕輕放在身前那張無形棋盤之上,他看向當空而立的錢六斤,意味深長的問道:「大宗師境界,更是有武魂加身,如此人物,山上人和山下人有何不同?」
錢六斤毫不在意的說道:「山上和山下自然不同。」
蒙沉輕笑道:「哦?那麼陸奇你說說看,有何不同?」
錢六斤脫口而出道:「山上風大。」
山上風大!這個答案不止是蒙沉,就連蒙沉的四名弟子和山頂的一眾江湖人都不曾想到,那位躺坐在劇烈搖晃的樹枝上,而他的身形卻是隨之而動,競無任何違和之感,那柄合上的摺扇在他手中靈動翻轉,他怔怔的看向對戰平台,一副若有所思的微妙神色。
依然坐在鐘樓上方的白衣男子在聽到這個答案后忍不住嗤笑出聲,他突然伸手抓住一片隨風飛舞的青葉,拿在手中輕輕摩挲,細語喃喃道:「山上確實風大……」
蒙沉落下一顆黑子,呵呵笑道:「風大風小又有何區別,山上風,山下風,吹動的只是浮沉罷了。」
「蒙大山主坐鎮提壺山一甲子光陰,對你來說,山上風溫順舒心,山下風自然也清逸宜人,恐怕這世間沒有什麼能觸動蒙大山主的本心吧?你能感受到的,也只有那輕微的翻書風吧?」
蒙沉不置可否的問道:「心事重重疊疊,他人又如何知?」
錢六斤冷笑道:「蒙大山主也能有心事?」
蒙沉落子不停,那副金色棋盤之上已有十餘顆黑白棋子落子生根,他輕輕嘆息一聲,瞳孔幽深,無奈道:「一人之力,何以可挽天傾。」
錢六斤冷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蒙大山主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嗎?提壺山遠遠稱不上大山,又能為多少人撐傘?」
青衣男子突然眉頭一皺,「這傢伙針鋒相對的語氣,怎麼如此熟悉,莫不是……」
蒙沉心中同樣有此疑問,在落下一子后,蒙沉看似無意的問道:「陸奇,你不是第一次登提壺山吧?或者你不應該叫陸奇?」
錢六斤仰頭哈哈大笑,
在他身後的武神法相金光流溢。
笑聲過後,錢六斤語氣淡然道:「蒙大山主,言多必失哦,你就不怕你這個提壺山血流成河?」
簡單一句話,毫不掩飾的警告,讓提壺山百餘位宗師震驚之色溢於言表,紛紛猜測這位居然敢如此對蒙大山主說話之人,他是何種境界?又是什麼身份?
就連蒙沉的四名弟子也同樣震驚,在他們的印象中,還從來沒有任何一名江湖人,甚至包括廟堂,敢如此正大光明的威脅師傅。
青衣男子露出笑容,「果然是他。」
鐘樓上的白衣男子扶額搖頭。
站在人群中的宋牧驀然感受到氣氛沉重,環顧一周后神色有些尷尬,因為此時,至少有二十人將目光投向他,其中包括先前與他比劍的許蜂。
然而宋牧並沒有感到絲毫畏懼,因為他心裡明白,也始終相信,只要錢六斤身在此處,他就不會有任何性命之憂。
蒙沉笑容依舊淺淡,手中捻起一顆棋子的他沒有急於落子,同時也收回了看向錢六斤的目光,喃喃自語道:「血流成河嗎?中原內亂二十年,才真的是血流成河……」
蒙沉捻起棋子的手臂高高舉起,猛然將那顆棋子重重落在身前「棋盤」之上,在他身前的那副金色棋盤頓時金光大亮,璀璨奪目,落子生根的黑白棋子散出絲絲縷縷的二色氣息,穿過棋盤直奔錢六斤所去。
錢六斤握掌成拳,身軀傾斜做后搖狀,在他身後的武神法相做出相同的動作,與錢六斤如出一轍。
作為旁觀者的江湖人皆是屏氣凝神,使出十二分眼力精神看向兩名大宗師真正意義上的首次交鋒。
一拳打出,錢六斤的身位還在原處,身後武神法相的拳頭直接與黑白氣息撞在一起,隨著拳頭向前推進,絲絲縷縷的二色氣息頓時寸寸消散,金色巨拳直接打在棋盤之上。
眾人上空,雲海之上,雷聲滾滾,響徹雲霄。
在棋盤上落子生根的黑白棋子頓時有數顆瞬間消散。
蒙沉身前那副「棋盤」上對應的棋子隨之化作齏粉,無聲無息。
金色棋盤如市井百姓掛在高出晾曬的衣衫,微風經過,漣漪陣陣。
第二拳接憧而至,棋盤上再次消散幾顆棋子。
蒙沉大袖一揮,春風拂袖間伸手入棋盒,從中抓出數顆棋子隨手撒向身前「棋盤」。
緊接著便再次伸手,從棋盒中抓出數顆白色棋子,同樣隨手撒向「棋盤」。
第二拳打出之時,錢六斤凌空而立的身軀向前踏出一步,身後的武神法相同樣向前踏出一步。
端坐在輪椅上的蒙沉,身下輪椅竟是向後退去,距離剛好與錢六斤跨出的一步毫無偏差。
蒙沉大袖一揮,金色棋盤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再次散出肉眼可見的二色氣息,與之前相比,氣息之濃厚不止一星半點。
這一次那二色氣息並沒有在散出棋盤后,飄向錢六斤,而是在棋盤前方匯聚,形成一個黑白分明的太極圖案。
蒙沉手中落子不停,每一顆棋子出現在金色棋盤之上,都會散出與之對應的氣息,穿過棋盤融入太極圖案。
錢六斤身軀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只是這一次,蒙沉身下的輪椅並未後退半分,但位於兩人之間的太極圖卻是出現細微波動,如手指輕觸湖面。
但只是片刻,太極圖上的漣漪便越來越大,導致黑白二色交匯處參差不齊,雜亂無章,如同黑白棋子落入圖案上的兩點,更是像一汪決堤的潭水,開始流散。
蒙沉頷下鬍鬚微動,一手拂袖,一手捻子,只是這一次,他手中的棋子沒有放入身前那幅「棋盤」之上,而是雙指直接指向金色棋盤,手中那顆白子飛落在金色棋盤上,怦然碎裂,以實體化虛體。
隨著兩顆顏色不同的棋子落入金色棋盤,棋盤前的太極圖開始了快速旋轉,轉速之快,令平台下方的一眾宗師境高手都很難看清。
只有二品劍道境界的宋牧就更不用說了,在他的眼中,那太極圖根本紋絲不動。
只是頃刻間,宋牧的瞳孔中出現了兩條手臂粗細的蛟龍,一黑一白,它們從太極圖中一躍而出,如同從湖中躍出一般,對著淡然自若凌空而立的錢六斤發出咆哮!只是那咆哮卻無聲。
「有意思……」
錢六斤雙手握拳,對著兩條躍出「湖面」的蛟龍直接打去。
拳意之盛,如日中天!
黑白兩條蛟龍沒有絲毫退縮之意,徑直撞向武神法相的兩個巨大拳頭。
一聲巨響之後,肉眼可見的氣機漣漪伴隨颶風從撞擊之處向外擴散。
提壺山山頂的江湖人無一不運轉氣機,保持身形不動,人群中的宋牧同樣如此,只是毫無氣機可言,且毫無防備登山許願的普通人就難以抵擋,東秀和師傅傅華庭身軀不由自主的離地而起,和他們一同飄起的還有數人。
宋牧伸手拉住了東秀,而救下傅華庭的,是距離他們身後不遠處的許蜂。
至於其他的普通人,則是被蒙沉的四名弟子救下。
當宋牧再次看向平台時,黑白兩條蛟龍已經消散與天地間,與蛟龍一同消失的,還有酒肆外擺放的酒桌長凳,奇玩店鋪外的精巧物件,數之不盡的花草樹木和許願樹上承載著太多人願望的許願牌,甚至就連幾間木屋都被那瞬間而至的氣機掀開,七零八落的坍塌下去。
錢六斤後退兩步的身軀猛然止住,身後武神法相怒目圓睜,振臂一揮后,散出層層光暈。
坐在輪椅上的蒙沉雙臂攤開,棋盒中剩餘的黑白棋子接連飄出棋盒,如同兩串珠簾,漂浮在蒙沉左右。
錢六斤輕喝一聲,身後武神法相竟是一步跨出,越過了錢六斤凌空而立的身軀,對著那色彩與方才相比稍顯暗淡的太極圖一拳擊出,太極圖不堪重負,直接消散。
而武神法相的拳勢卻是絲毫不減,砸向金色棋盤。
蒙沉口中輕吐,「落子無悔!」
漂浮在他左右的兩串「珠簾」像是受到牽引一般,黑白棋子盡數落入金色棋盤之上。
武神法相這一拳擊中棋盤之時,剛好是棋子落入棋盤之時,眾人視線中,只見數十顆黑白棋子全部破碎,只是下一刻,那些破碎的黑白棋子便如同先前那顆白色棋子一般,以實化虛。
金色棋盤突然變得有些扭曲,如盛夏之時波光粼粼的湖面。
柳樹上聚精會神觀看這場比試的青衣男子輕咦一聲,「又是一尊法相!」
金色棋盤在武神法相的一拳之下碎裂,點點金光如晝夜時的滿天星辰。
錢六斤嘴角輕輕扯動,蒙沉終於是凝魂了……
一尊和錢六斤的武神法相同樣大小的法相出現在天地間。
金光刺目,熠熠生輝。
金色法相長袍寬袖,一副書生模樣,一手執筆,一手拿書。
書是白色棋子所化,筆是黑色棋子形成。
蒙沉指間掐訣極為快速,幾乎形成了殘影,他雙手向前一推,沉聲道:「畫地為牢!」
充滿浩然正氣的法相執筆的手向前伸出,筆鋒扭轉,在空中畫出一個圓。
錢六斤身處的天地隨之驀然發生變化。
眼前的蒙沉消失了,鐘樓上的白衣男子消失了,柳樹上的青衣男子同樣消失了,還有平台下方的一眾江湖人,包括宋牧、東秀、傅華庭在內,全部消失了,甚至就連整座提壺山都消失了……
錢六斤目光所及,只有身前的武神法相和看不到邊境的青草平原,以及萬里無雲的晴朗長空。
錢六斤突然有些傷感,他目光獃獃的盯著前方,在他的視野中不知何時出現一名身穿粗製麻衣的中年男子,在男子的肩頭坐著一個眼神清澈的孩子,兩人皆是笑容燦爛。
武神法相緩緩消散,錢六斤就那麼獃獃的站著,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那一對父子。
「爹,你說我長大了,會不會跟你一樣高?」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問道。
「哈哈……你現在不就比老子高嗎?」男子抬眼看去,似乎是想看一眼這個孩子,但卻看不到孩子的稚嫩笑臉。
孩子用手比劃著,「爹,我將來一定要掙好多好多好多錢,然後給你購置一間大大的店鋪,讓你的生意啊……生意……」,孩子似乎是忘了辭彙,不知如何表達,一時間有些頓住。
「生意興隆,」男子笑著提醒道。
「對,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孩子滿臉認真的說道。
「那是自然,老子叫八兩,給你取名六斤,就是希望你能掙好多錢,將來啊,不用過苦日子,」
「爹,那我怎麼才能掙好多錢呢?」孩子疑惑的問道。
男子突然正色說道:「當然是好好讀書了,書中自有黃金屋嘛,爹小時候啊,你爺爺就經常說這句亂,可爹總是聽不進去,所以現在也只能做一名屠夫,精打細算的過日子,不過還好取了個賢惠的女子……」
男子說到這裡,眼眸之中滿是笑意。
「你娘啊,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將來要是掙多了錢,不用給爹購置大的店鋪,爹這這間店鋪就夠了,但是一定要給你娘多買一些胭脂水粉,多買幾件好看的衣裳首飾,你娘啊,好好打扮一下,其實可好看了,不比任何人差,但你娘為了這個家,從來不舍的購買這些東西,也怪爹,從來沒有掙過太多的錢。」
男子深深吐出一口氣,「六斤啊,你可千萬記住,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聽你娘的話,別看你娘平日里挺啰嗦的,但她都是為了我們好,為了這個家好,所以你可不能再跟你娘犟嘴了,有時候,你跟你娘犟嘴,爹看不下去了,動手打你兩下,還不是你娘立刻出聲制止,偶爾有那麼一兩次沒有開口時,你娘就會在深夜趁你熟睡,偷偷看著你被爹打的通紅的屁股蛋,小聲罵爹幾句,甚至還會默默流淚……」
孩子重重「嗯」了一聲,「好的爹,我再也不跟娘犟嘴了。」
男子拍了拍孩子的小腿,笑道:「這才是好孩子嘛。」
……
站在草地上的錢六斤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叫一聲越走越遠的男子,但最終卻是沒有吐出一個字。
男子的身影逐漸模糊,錢六斤沒有選擇追上去,這個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在廟堂都有著赫赫威名的漢子,像是被抽空了氣力一般,癱軟的坐在草地上。
「爹……娘……孩兒……不苦,孩兒一點都不苦……孩兒很想你們,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