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伊薇·肯維

二十八.伊薇·肯維

在肯維家的酒館里這兩天的氛圍比較沉重,魚鴞號失敗而返的消息已經傳得這個不大的鎮子人盡皆知,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黑斯廷斯因海盜而有所犧牲了,但死去如此多人的情況還是很少見。那些犧牲者的屍骨都在航行中被扔到了海里,家屬們只能流著淚在附近的小山丘上為他們立上一個個空冢。

這樣頻繁的葬禮,天空都好像變成了清灰色,海鳥們徘徊不散,叫人情緒低郁。墓碑前的百花招搖又招搖,眼淚落了又落。

人們心中的苦痛之情難以得到宣洩,反倒叫酒水的生意變得更好了,只是伊薇趴在吧台的一側角落,看著他人一杯一杯地喝悶酒,酒館里靜悄悄的,心裡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此刻吧台前坐著的是兩個年輕的護衛隊成員,湯姆和哈克。護衛隊的教官拉拉聽說是仍然處於昏迷中,所以這兩天護衛隊沒有訓練,也算是放假給隊員們排遣心情.......哪有什麼心情值得排遣,無非是參加各種葬禮罷了。看著曾經的同僚連屍體都沒得下葬,本就低落的情緒更加積鬱,聽說已經有不少人想要退出護衛隊了。

少年的熱血輕而易舉的冷卻,從慷慨激昂到恐懼怯懦,只需要一場現實的刀兵。

「......也不能只責怪教官。」湯姆放下酒杯,低聲說,「是我們都太天真了,太......愚蠢了。輕而易舉就鑽進了敵人的陷阱。」

這兩天鎮子里對拉拉的怨憤之聲不少,作為指揮,她帶隊慘敗,理所當然遭到了最多的非議和指摘。

但外人不了解情況,那些與她一同倖存歸來的隊員卻是明白的,當是的決策不是拉拉一人做出的,所有在場的隊員都是那麼想的,而且拉拉在之後也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她戰鬥最為拚命,傷得也最重。凡是與她一同經歷了歸途的沉默,看著那個渾身鮮血表情麻木,卻一直強振精神的女孩,都很難說出苛責之語。

「我也不是說怪教官,只是......」想要安慰朋友的哈克抓耳撓腮。

他因為傷勢沒參加這次出征,看著僥倖活著回來的好友變得沉默寡言,心裡擔心,便像以前一樣請好友喝酒,想讓他開心點。

但這次不是往鄰居牆上扔大糞了,在戰場上險死還生的湯姆一時難以從那種慘烈中回過神來,他順著一些鎮民的言論說拉拉的不是,本意只是想給好友一個宣洩點——就像他們吐槽隔壁大爺的吝嗇小氣一樣,沒想到好友會反駁自己。

「只是......只是......唉......」哈克糾結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好的寬慰之語,也不說了,鬱悶地一口將杯里的酒飲盡,當給兄弟陪醉。

「只是,總要有人為失敗負責任。」愛德華在吧台另一側給兩人添酒,黃橙橙的酒液落在杯里嘩嘩直響。有一說,酒就是水手們的另一種血,愛德華深以為然。

他將灌得滿滿當當的酒杯推過去,桌面上灑了不少,「今天請你們兩個,多喝點。」

哈克大喜過望,「謝了,肯維叔。你夠意思的。」湯姆也打起精神舉杯感謝道:「謝謝肯維叔叔。」

「小湯姆,」愛德華說,「或許在你看來你的拉拉教官努力了、儘力了,但不怪你、不怪她、不怪任何人,誰來為那些犧牲在海上的靈魂負責呢?他們的妻兒子女,又該在往後的人生里去怨恨誰?」

湯姆剛想說話,愛德華又打斷道:「我知道你說什麼,但很遺憾,不是每個人都有著寬容的本性的,

他們不會去思考海盜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們只會覺得,是拉拉帶著你們導致了一場不必要的犧牲。」

湯姆沉默了很久,低聲說:「......這不公平。」

愛德華收回目光,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沒什麼公不公平的。所有人都會死,這是天地給予人最大的公平,除此以外它們什麼都不保證。」

「......」湯姆不說話了。

酒館里靜得像墓地。伊薇再也受不了這樣死寂的氛圍,她跟父親告假,從裡面快步逃了出來,可外面也到處都是這樣的墓地,一時之間就連海鷗的鳴叫都像是烏鴉的送別聲,到處都陰沉沉的。

伊薇茫然的在街上走著,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只是想要散散心。在路上,她遇到了在酒館借住的女司祭瑪甘蕾。

「伊薇,你這是要去哪兒?」瑪甘蕾輕撥額前垂下的髮絲,眉眼間有掩不住的疲勞。

「只是到處走走。」

「是嗎?多走走也好,往海邊去吧,這些天山上那邊的人很多.......唉,他們都放不下死去的親人,」瑪甘蕾悲傷地說,「他們請我和師傅埃媽媽做彌撒,其實我知道,他們很多都不是一之教的信徒,但人一旦沒了希望,就什麼都願意相信了。我寧願他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教徒......」

「......」伊薇抿嘴。她感覺滯澀的空氣堵住了她的喉嚨。

「說多了。」瑪甘蕾搖搖頭,「要是這世界上沒那麼多紛爭就好了。伊薇,你可一定要好好的,要是你出了事,愛德華先生一定會瘋掉的。」

說完,瑪甘蕾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她還要去拜訪一位失去了獨子的老人。輝色高塔給予了陣亡者一筆豐厚的撫恤金,可那些冰冷的錢,在此時陪伴不了一個年邁母親的心。

聽取瑪甘蕾的意見,伊薇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海邊。潮起潮湧,海水漫過了她的腳踝。

她不是有著什麼悲天憫人的情懷,只是覺得這一切不該是這樣的。小時候父親笨拙地給她講童話故事,在那些故事裡王子總是歷經千辛萬苦打敗壞人迎娶公主,他們會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伊薇也是那麼的憧憬著成為一個公主,可夢想總會被現實打敗,她只是一個小酒館的女侍,或許,以後會成為附近有名的酒館西施?

可伊薇不想做酒館西施,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也不想成為什麼公主,那樣奢侈的生活不是她渴求的,她守在小酒館里也很快樂——她已經是公主了!她已經很幸福了!

她真正憧憬的,是如王子一般的人。會歷經艱難險阻,會讓壞人罪有應得,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後來,她聽說了父親年輕時的故事,頓覺得父親年輕時就是王子一般的人,勇敢的在海上冒險,與夥伴披荊斬棘,懲奸除惡。跟閨蜜們說,閨蜜們都笑她戀父。

戀父嗎?伊薇不懂。她只是很崇拜故事中的父親,也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可父親自己都不願成為那樣的人了,或許那樣是不對的吧。

再後來,她又很憧憬拉拉,因為她覺得拉拉做了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從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到征戰海上的女艦長,勇敢得不可思議。

可拉拉也失敗了,他們責備她,說她害死了許多人.......就像她爺爺一樣。

所以,勇敢是錯的嗎?

日落西沉,海水被染成金色,伊薇伴著黃昏走在沙灘上,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兒時經常來的地方——拉拉的家。這裡早就沒人居住了,自從拉拉搬到高塔里去后,本就只是一間破屋很快就破敗下來,無人打掃,多吹幾天風,想必就快散架了。

但今天,伊薇驚奇的發現,這裡居然有人回來過的蹤跡。

房門被打開,裡面的東西也被簡單清理了下。她想到了什麼,視線順著海岸掃過,很快就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呼......呼......」

線條流暢的軀體在落日餘暉下的退潮中舞動,近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太陽即將沒入海里,拉拉結束了今天的鍛煉。

護衛隊的人曾很驚奇他們的教官如此的年輕卻有這樣的實力,阿德琳賜予的起源當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另一方面,也是拉拉自己的努力。在隊員們結束一天的訓練恨不得當即爬到被窩裡去的時候,拉拉依舊會默默打起精神繼續自己每天不可缺少的練習,好似那就是她的空氣和養分。

這種難能可貴的毅力,才是鑄就了遊戲中血紅船長的根本。

如今,血紅船長大概是不會再有了,但並不妨礙一個新生的海上將軍的誕生。

拉拉彎下腰,想用海水洗掉臉上的汗。

一條毛巾忽然從旁邊遞了過來。她微微一怔,順著拿毛巾的白皙手臂看上去,一張熟悉的清秀臉龐出現在了視線里——是伊薇·肯維,她兒時的好友。

「......謝謝。」拉拉接過毛巾,「好久不見了,伊薇。」

伊薇搖了搖頭,「我還是能經常看見你的.......雖然是擠在人群里。」她小聲說著,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用脫了鞋赤著的腳丫蹂躪腳底板下的沙子,濕潤的軟沙被她踩出了一個奇形怪狀的腳印。

「拉拉,你成大人物了呢。」她輕聲說,「真是太好了。」

「......被人怨恨的大人物嗎?」

拉拉自嘲。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那不是你的錯......」伊薇又搖頭,認真地堅持道,「你很勇敢,拉拉。」

「哈,謝謝.......」

再一次的道謝,拉拉在海灘上坐了下來。為了能更好地感受海水,她並沒有穿鎧甲,晚潮推涌到腿上,有溫暖的浸潤感。她閉上眼睛,手臂這一次沒有任何的顫抖。

「或許吧。」拉拉睜開眼,「大人物啊......比起過去,我肯定算是個大人物了,但老實說,真的沒有多少實感。」

在兒時的朋友面前,拉拉放鬆了許多,像是想起了過去天真的自己,她輕輕說:「以前我也想過會不會有哪一天自己發達了,可以把住的棚屋換成紅磚砌成的房子,外面要圍上一圈花圃,還要請十個八個傭人替我洗衣打雜養馬,我就什麼都不做,每天去以前做小工還老被凶的陶器店老闆那裡,買十個八個陶器當著他面砸了,告訴他,他做的東西就是垃圾,而他還得向我這個大主顧賠笑。」

伊薇噗的一笑,「你這好過分。安東尼先生沒有那麼壞,他只是脾氣比較差。」

拉拉也微微一笑,「我知道,所以我沒有去。」

她蜷起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一下將伊薇看得恍惚了,好像她們又回到了舊日的時光里,小小的兩個人坐在潮汐邊,聊那些家長里短的絮絮叨叨的話。那時候拉拉還有她的爺爺,她還很柔弱,聲音糯糯的,會追著人身後跑,喊他們哥哥姐姐。

可一晃眼,一切就都變了。

曾經那個幼小的女孩不見了,如今坐在她身邊遙望大海的,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大人,拉拉有她的目標,哪怕失敗、跌倒,為之痛苦痛哭,也不會有絲毫放棄的心。

她仍在不斷的奮鬥,即便遠方的陸地看上去遙不可及。

而伊薇呢?她覺得自己好幼稚,還倚靠著父親寬闊的肩背遮風擋雨,乍一想到要嫁出去,要去面對陌生的生活,就害怕得不行。

我也......想要變得勇敢一點啊......

伊薇看著遠方的落日,忽然低聲說:

「拉拉,我可以像你一樣嗎?」

拉拉一愣,驚訝地看過來,「......什麼?」

伊薇輕說:「我知道這是個很過分的請求,我從來沒練過劍,沒多少的力氣,膽子也不大,別說跟你相比,就連鎮子里的那些男生也比我厲害太多太多了,湯姆和哈克他們都有勇氣加入護衛隊,我卻只能看著你們,給你們加油.......我很不甘心呢。我也想像你們一樣,保衛我自己的生活。」

拉拉遲疑道,「伊薇——」

伊薇深呼吸,轉過來堅定地對視道:「我並不是頭腦發熱,拉拉,我考慮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

「給我個機會好嗎?我可以學的,我會堅持下去。拉拉你可以追隨你爺爺的步伐,我也想像父親一樣成為一名戰士。我想清楚了,我不想嫁人,我也想加入護衛隊,跟你們一起去戰鬥!」

她終於將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拉拉有些發怔。

「這不是堅持就可以做到的......而且......」

「而且,會死。」伊薇輕聲說。

「我知道,已經有許多人犧牲了,或許——不,像我這樣的人肯定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吧。但他們可以犧牲,我為什麼不能呢?我不是為了錢財,不是為了榮耀,甚至也不是為了仇恨而去的......」

她頓了一下,輕且堅定,「我是為了我的夢想而去的。」

「拉拉,我,想成為一個像童話里,像爸爸,像你們一樣勇敢的人。」

拉拉驚訝得無以復加。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兒時好友,彷彿重新認識了她,從未想過伊薇會有這樣的想法,那眼中的決意甚至刺傷了拉拉。

可戰鬥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一個從未接受過訓練的普通女孩想要承受住高壓訓練,然後上戰場,見血,說得輕鬆,做起來卻是很難的。

拉拉能做到,是因為她特殊。

不是每個人都從小接受過劍術訓練,還經歷過父母去世,唯一的至親在自己眼前被折磨的悲慘遭遇的。

在拉拉看來,伊薇完全沒有必有加入護衛隊,她很漂亮,也有一個很愛她的父親,她可以很幸福地度過這一生,在結婚以後,也會有丈夫愛她,她還會有孩子。她可以在暮年躺在溫暖的火坑邊,為她的孫子孫女講銀星的故事......

但她看著伊薇的眼睛,張了張嘴,卻是沒能將這些話說出來。

「這是在害你。」沉默了很久,拉拉說。「我不能答應。」

「我也有自己想過的生活,」伊薇握住拉拉的手,懇切地看著她,「求求你了。」

「......」

潮水褪去,赤裸的海床露出來,海鷗在雲間穿行,兩艘船隻在港口沉眠,一艘已經升起了屬於自己的旗幟,另一艘卻還作為戰利品默默地豎著光禿禿的旗杆,獵鷹號這箇舊時的名字還未被抹去,它在等候著自己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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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星光,還有女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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