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拜見(上)

二十九.拜見(上)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阿德琳將頭從書本里抬起來。輝色高塔里有宏偉玄奇的藏書密室,但阿德琳甚少去——裡面的東西她在千年間都已讀得差不多了,而且藏書室怎麼比得上蝸居千年的卧室精緻?她不是某些天患哮喘和貧血的圖書館魔法使,沒有住在圖書館里的癖好。

現在她身邊壘起的都是自遊戲中買來的攻略,從技術理論到領地規劃,玩家們對於阿加隆大陸數十年的探索都在其中。雖然頗為不甘心,但屬於蘇的,那些波瀾壯闊的冒險經歷對阿德琳現在幫助不大。

只有她能,或她能派人離開黑斯廷斯后,自己曾經的寶貴經驗才能有所用處。

阿德琳坐在燃火的壁爐邊,翠相的晚上還帶著些許寒意,高塔上層前百米的高空更是冷上加冷,雖不怕這點低溫,但不代表阿德琳不知冷。

她懶躺在天鵝絨軟椅上緩緩翻著手中的書頁,薄毯加蓋在身,一雙精緻的小腳藏在白襪里調皮地從毯子末端冒出了一點。

剛剛拉拉敲門獲准入內,向阿德琳彙報了......一點小事。

是的,一點小事。

「你其實可以自行處理,」阿德琳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書本,這攻略寫得還挺有趣的,用詞幽默,看著像讀小說一樣,「你是長官,有人想要加入護衛隊,這完全在你的職責範圍內,無需向我上報。」

「但伊薇她是......」

「女的。」阿德琳說,「這怎麼了嗎?你以為我會在乎手下的部隊是男是女?只要你處理好她在軍隊里的處境——那大概會很困難,她很可能跟不上訓練,然後也會很孤獨,男人們會糾纏她,哪怕他們是無心的。然後在某一次戰鬥中,她會因不敵對手而戰敗,運氣好當場死掉,運氣不好,被俘虜后被百般凌辱,生不如死。只要你能接受這個結局,我真的一點都不關心她的下場。」

阿加隆大陸的男女差別並不如地球中世紀那般大,超自然力量在方方面面都改變了這個世界——宗教、文化、傳統,高階的女性職業者常有不說,光是從偉大戰爭之前,分割了整個世界的諸舊神祂們的代言人皆是女巫就可見一斑。先有女巫,再有女神。在最初鑿石生活的混沌年代,人類還只是數十人部落遷徙而居的弱小物種,負責生育維繫部落存亡的女性相較於男人地位更高,所以負責祭祀諸神的多為女性。諸神與女祭司常有聯繫,大多也就選擇女性作為自己在世間的化身。

於是,女巫、女神奠定了這個世界神權的基礎,即便後來隨著時代的變化,男人在生產地位上開始居於主導地位,這一情況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神明跟人類不同,生命不見盡頭的祂們個個都是老古董。祂們不在意人世間的變遷,除去極少數神明有改選男性作為「女巫」外,大多數神明仍然習慣自己的代言人是女性。

即便偉大戰爭后,一之神封印諸舊神,祂自身是少有的無性神明,祂的歷任牧首也有男有女,但作為祂代言人的仍是「女武神」——也就是祂的女巫。

上行下效,阿加隆大陸自然少有性別壁壘,女性參軍並不少見,各國的上層也常見高階的女性職業者,個別國家更是有專門的女子軍隊,譬如紅之國的薔薇禁衛,她們是專門拱衛宮廷的皇帝親衛;又比如教會的聖歌詠唱隊,雖然比不得三大騎士團,但也是一之教的中堅力量之一。

這也是拉拉能被隊員們輕易接受為長官的原因。

至少在這個世界,軍隊對於女性長官並沒有太多排斥。

但.......這一切的一切,並不能說明女人在軍隊里過得很好。

戰敗的下場不提,對於非職業者的凡人來說,男人在身體上的優勢顯而易見,拉拉這樣經過訓練的劍手也就罷了,伊薇這樣的平民女孩想進入軍隊就是千難萬難了。就是加入,結果也就是死在戰場上。

拉拉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的,這也是她最初拒絕伊薇的原因。

但她還是來了。她也覺得自己這樣很蠢,或許只是伊薇的眼神讓她想到了自己,人世間哪裡有無所畏懼的人?拉拉也曾畏懼地想過要不要放棄復仇,海盜數次而來,她也只是在最後一次選擇了挺身而出。

軟弱嗎?其實挺軟弱的,要是真無所畏懼,早就拔劍而上了,哪裡會等到退無可退。

勇敢嗎?自然是勇敢的,當你願意拔劍向前的時候,曾經的軟弱就都化作烏有了,留給別人的只會是你面臨怒海狂濤踏步向前的身姿,那些過去的躊躇猶豫何足掛齒。

拉拉看得出來,伊薇是真的經歷過許多掙扎,這是她破繭化蝶一般的決定,就算自己拒絕,這個女孩也絕對回不到曾經的生活了。她會沖向大海,一往無前。

此刻面對阿德琳的嘲諷,拉拉默然無語。

爐火中的木柴炸開寂靜,她低頭許久,而後輕說:「我明白了,殿下。我會給伊薇單獨設置一場測驗,如果她能通過,我便會讓她加入護衛隊,與其他隊員同住不方便,我就讓她單獨住在一側,最開始可以做參與做一些後勤工作,如果後面表現優異,再考慮正式將她編入戰鬥部隊。」

「你還是要讓她加入。」

「是的。我覺得應該給她一個機會。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只能由她自己去努力、去負責,如果她死了......」

拉拉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

「死了就死了吧。我們都會死在戰場,她一樣,我也一樣。」

阿德琳笑起來,說:

「你長大了,我的騎士小姐。至少,你能擔得起別人的命了,而不僅僅是你自己的。」

......拉拉垂下眉眼,沒有做聲。

真是苦澀的成長,現在閉上眼,她還能見到那些葬在船上海里的同僚面容,而她那唯一的成長,就是讓自己在牢記這一切的同時,不做噩夢,還能正常的笑起來。

「聽著,拉拉。」阿德琳合上書。端起案几上的牛奶輕抿了一口,有些許奶白殘留在她的嘴角,那顏色與她身上肌膚的嬌嫩白皙許多相襯,幾分慵懶,幾分禁忌。美艷緩緩透入人心。「我對你有很大的期待,你要習慣自己的身份,也要意識到你從我手裡接過了怎樣的一種東西——它的本質是責任,但它的名字叫權力。」

「權力......」拉拉低喃。

對於她這樣的平民女孩來說,這個單詞實在是很陌生。

阿德琳沒有在意她的迷茫:

「是的,權力。或許現在時日還短,你還不能明確地體會到這種東西的美妙之處,但等到再過一段時間,人們越來越習慣於你的地位和存在,你就會發現,權力,它比世間最美味的蘋果還要滋潤人心,比世間最陰冷的蛇毒還要深入骨髓。擁有它,不僅是伊薇,不僅是你兒時的舊友,所有人都會簇擁著你,吹捧著你,只為從你那裡得到一星半點的好處。你揮揮手,就能叫人跪下搖尾乞憐,你跺跺腳,就能叫人哭泣絕望......」

阿德琳對拉拉微微一笑:「它就是這般可怖又可愛的東西。而現在,你擁有著它。我賜予的。」

拉拉張了張嘴。

她從未想過這種事。即便已經迷迷糊糊地明白,自己已經成為了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但她心裡想的也僅僅是復仇和沉重的責任。

權力.......老實說,她並沒有考慮過,甚至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擁有了權力。

現在經阿德琳一提醒,她才些許的意識到,自己在鎮子里的地位,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她的手下有百多人要聽從她的命令,即便她犯下了大錯,鎮子里也沒有人敢來追究她的責任,只要阿德琳輕輕一句話,她手下的亡魂就會翻篇。她曾經的朋友現在也會怯生生地請求她做事,她幾乎都忘了,自己兒時追在伊薇身後喊過姐姐......

這種感覺很奇妙。有種物是人非的荒唐感,還有種說不出的悄然快樂。

「拉拉,我相信你是個好女孩,你那被你爺爺教導而來的責任感,徘徊在心裡數年不去的堅持,能讓你明白藏在這份名為權力的蜜糖下面的是怎樣的沉重。我其實不在乎你會不會變壞,但你要記得一件事.......」

阿德琳輕輕地捧起拉拉的臉頰,將她送到自己的嘴唇邊,悄悄地說:「你並不真是一條走狗,而是我忠勇的騎士啊,親愛的。」

拉拉抿緊嘴唇。

此刻兩人的姿勢是那麼曖昧,她能輕而易舉感受到殿下呼出的氣息,也能感受到殿下身上傳出的熱量,比那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還要溫暖。

但這次,她沒有絲毫的羞愧、羞恥、乃至於羞怯,她下意識地想要擁抱殿下,環繞阿德琳柔軟的腰肢,卻又自己將已動的雙臂牢牢鉗制住。一股奇異的溫暖流淌在她的血管里,湧上心頭,湧上腦海,要從眼裡流成淚水。

僅僅闊別數天就想要她再哭一場?怎麼可以。她抑制住自己對殿下的衝動,悄悄垂下自己波光流轉的眉眼,睫毛微顫,輕聲念,輕聲念:「嗯......殿下。拉拉記得。不會忘的。」

「那,走狗怎麼叫?」阿德琳言笑晏晏。

「汪。」拉拉輕說。

「好樣的。回去吧,明天你得去面對你的手下呢,傷好了,你這個指揮官就不能躲著他們呢。」

「嗯。」

「對了,讓你那個朋友上來見我吧。我知道她就在塔底等你。」

「嗯.......嗯?」

拉拉陡然慌亂。

「殿下,我並沒有打算帶她來見您的,只是我來見您,她堅持想要早點知道結果才等在下面。她是個平民,怎麼可以輕易得到您的召見.......」拉拉下意識地說道,但面對阿德琳調笑的目光,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跟蘇珊娜好像別無二致,也許蘇珊娜帶自己進高塔之前也這麼跟殿下說過吧。

這就是別人說的,人最終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模樣嗎?拉拉無奈地捂臉,明明她以前從來不是個在意尊卑的人,對於權威也不怎麼在意——她還是個街溜子的時候就對蘇珊娜橫眉冷眼過呢。

現在卻自覺地維護阿德琳的威嚴了.......不過,她也不討厭這種變化就是。

「安啦。我又不是要她的命。」阿德琳擺擺手,「既然你決意要將這位伊薇小姐塞到軍隊里去,剛好我這裡正好差個人選,就看看她怎麼樣好了。」

「.......那我這就去帶她上來。」

「去吧。」

不一會兒,伊薇就恍恍惚惚地來到了高塔的頂層。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站在銀星的卧室門前——夢裡倒是有過。黑斯廷斯的人基本都幻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進入輝色高塔,得到傳說中的銀星的中意。

但你看童話,會覺得自己有一天能在海里遇險后被美人魚救起嗎?

輝色高塔在黑斯廷斯矗立千年,在外地人看來是禁地絕地,在本地人看來真就跟童話故事裡的魔王城堡差不多。

「別緊張,殿下很好說話的。」拉拉提醒道。

「......我本來不緊張的。我都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呢!」伊薇欲哭無淚,「你一說我反而腿都軟了。」

「呵......」

「拉拉,你別笑啊......」

拉拉沒有在意好友的「俏皮」話,她知道這只是伊薇太緊張了,想要隨便說點什麼分散下注意力。「小橘子,幫我們開下門,殿下在裡面等。」她對守在門口的小女僕說道。女僕點點頭,讓開入口打開了門。

拉拉已經習慣到銀星的卧室了,阿德琳沒有辦公室,她性子清冷孤僻,以往在高塔里又沒有工作做,怎麼會有專門辦公的地方?高塔里各種稀奇古怪的房間都有,唯獨沒有工作的房間,阿德琳也不愛去,她一直都在卧室里接見別人。

而且說是卧室,其實整整一層都算是她的房間,煉金區、巫術區、休憩區、觀景區......各個區域分明,除開卧床有用簾幕隔開,其他地方也就差道牆了。整個房間極為寬闊。

伊薇走進來,反倒不顫抖了。

拉拉心說好膽,沒想到自己兒時的好友居然還是個大心臟選手。

「偉大者,永恆銀星。平民伊薇·肯維很榮幸能得您接見。」伊薇叩首,她的確比拉拉這個土包子有見識些,沒有傻兮兮地跟拉拉一起行騎士禮,知道作為平民的自己連直視神裔的資格都沒有,直接就將頭低埋,半分不抬。

這才是一般人面見神裔的禮儀,畢竟是階層森嚴的封建社會,尊嚴什麼的就別想了,就連國王來見神裔也只是可以不跪,神明的尊貴在這個世界難以想象。

有趣的是,在偉大戰爭前神裔的地位其實沒有現在高,這些尊卑貴賤都是戰爭後由一之教會制訂的。他們推崇自己的神明,一之神也的確高潔,祂將諸舊神封印,汲取祂們的力量於己身隔斷宇宙,拯救了阿加隆。於是祂是現在唯一「神明」,其他神明都是舊神。

但這位一之神在化作天幕前,對自己主教說:不要在我離開后污衊其他的神明,或許祂們不夠善良、不夠寬宏、不夠無私,但祂們同樣在為這個世界奉獻自己的力量,同樣也在維持這個世界,祂們同樣偉大。

這就是阿德琳這些神裔被稱作「偉大者」的緣由。

一之神拔高了人類對於神明的崇敬,像阿德琳這樣地位極高的神明親女,照一之教會的禮儀來說,普通人還真見都不配見她。

值得一提的是,女巫並不都是神裔,或者說,大部分女巫都是人類,神明們並不熱衷於生孩子,神裔們也不全然接受偉大者這個稱呼,因為祂們是被迫「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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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星光,還有女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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