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台下一圈叫囂得厲害的男人們彷彿被人當頭打了一拳,表情扭曲,一時難以形容。靜了片刻后,又有窸窣的議論聲傳來。
「她怎麼這麼輕易就拿起來了?難道她也是開了靈竅之人?」
「可我先前好像還聽說她是天罪奴,經常在劉嬸的麵攤吃面。」這人說著,便向徐捕頭看去,似乎想求個確切的答案。
徐奉卻對身旁議論置若罔聞,他站在點墨台邊,臉上那種輕鬆自滿的笑已經收斂回去,目光沉沉地看著台上人,臉色比周遭所有人都還要難看。
就在方才之前,他都信心滿滿地覺得台上的女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即便她非要冒著眾怒上點墨台,他也不認為她就能成功榜上錄名。
畢竟,能上點墨榜之人,千里挑一,就連他自己都沒有這個天賦和榮幸。到時候下了點墨台,被人為難,還得是他去為她解圍。
徐奉肚子里算盤打得噼啪響,已經覺得宋青柚是他的掌中鳥了,卻怎麼也沒料到會被縣學里的老匹夫一語成讖。
手心裡的鳥兒馬上要飛上枝頭,讓他高攀不上了。見此情景,徐奉又哪能高興得起來。
台下圍觀諸人雖嫉妒得咬牙,卻也不敢拿天罪之事胡說八道,有人道:「別胡說了,天罪奴怎麼可能上得了點墨台。」
天罪之人被世間一切靈物厭棄,包括天書靈字,如果她有天罪印,這點墨台四周銘刻的字元不可能輕易接納了她上台而沒有任何反應。
眾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便又咬牙嫉恨道:「拿起來又如何,還得在點墨榜上錄名才行。就算是開了靈竅之人,也得守規矩才是。」
「是啊,咱們丹洗縣以前也不是沒有開了靈竅的女修,還不都是等到簪花日才上台錄名的么?」
宋青柚沒理會下方議論,拿起雲紋筆看了看,捏在手裡飛快轉動一圈,台下窸窣的議論聲頓時變作了擔憂的抽氣聲。
她纖眉微微一挑,略微側眸瞟了一眼身後,故意抬起手,纖細的手指靈活舞動,將雲紋筆從拇指轉到尾指,又從尾指轉回拇指,簡直轉出了花兒。
——沒有人比中國人更會轉筆,沒有人。
台側坐席和台下群眾,抽氣聲一片,這會兒倒不敢再議論呵斥她了,生害怕一不小心聲音大點,嚇得她把筆摔了。
殷子覆站在點墨台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宋青柚轉筆的手,有什麼東西從他那份故作沉穩的外殼中泄露出來,眼眸亮得驚人。
殷員外看見自己兒子的神色,忙低聲警告他,將他的想法扼殺在搖籃里,「等會兒上台,你可不準學她。」
殷子覆眼中光亮熄滅,扁著嘴點了點頭。
「哼,不過就是能拿起筆而已,又不一定能成功錄名,得意什麼?」台下終究還是有人不滿地叫道,「若是將筆摔了,你萬死……」
宋青柚恰好手一抖,台下男人的說話聲就如同被掐住喉嚨的公鴨,戛然而止。
細長的雲紋筆在她指尖輕輕一墜,又被穩穩抓進手心裡。宋青柚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在點墨台側的縣府官員和州學助教使開口呵斥之前,便重新斂容,回身重新站定在白玉屏風前。
拿起筆是一回事,想要點墨錄名又是另一回事。
桌案上只有筆,卻沒有墨,宋青柚先前便打探過,想要在點墨榜上錄名,須得是以自己元氣為墨,在點墨榜上留下名姓。
她運轉行氣,墨色元氣順著脈絡流淌上指尖,再滲入雲紋筆中,黑檀木筆身上的雕紋隨著她的行氣一寸寸亮起。
但這筆桿看似纖細,筆上雲紋也並不複雜,宋青柚行氣流淌入其中,卻猶如泥牛入海,杯水車薪,要點亮筆上全部雲紋,實為不易。
這筆上雲紋就像是一個測量她體內元氣多寡的量杯,她想要將行氣送入筆尖,就必須點亮筆上所有雲紋為止。
取筆一關測試通靈竅,這錄名一關則測試天賦資質如何。若宋青柚體內元氣薄弱到連錄名都無法做到,自然也沒有資格入得州學。
台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了聲音,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宋青柚,或許人群里有祈望她成功的,但祈望她失敗的人定然更多。
一個女子在點墨宴第一日便闖上點墨台,這個消息不到片刻間就傳遍了丹洗縣。
這會兒聚集來點墨台的女子多了很多,幾乎要把點墨台外圈的男人都擠走了,還有好幾輛新來的馬車停靠在街邊。
最靠前的一輛馬車正對著點墨台,車廂一角掛著一個黑底金字的「江」字木牌,綴珠鏈垂流蘇,看上去極為精緻,奢華程度甚至超過了殷家的那一輛馬車。
此時,那雕工精細的車窗被推開一道手掌寬的縫,車廂內一人正撩起車簾,往點墨台上望。
車廂內響起隱約的交談聲,「……那一看就是不知從哪處山溝里出來的鄉野丫頭,竟然這般大膽妄為,縣老爺竟也不管管她。」
撩起車簾的女子只顧盯著點墨台上瞧,沒有說話,車廂內的丫鬟便繼續抱怨道:「今年的簪花日本該是小姐大放異彩的時候,現在全都叫她一個不懂規矩的野丫頭破壞了。」
「我可不這樣覺得。」女子輕輕笑道,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點墨台,「她說得很對,憑什麼我們女子就不能在第一日上台,就非得排在他們男人之後?」
丫鬟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不解道:「可是,小姐為了簪花日準備了這麼久,就這樣被搶走風頭,也太委屈了。」
「簪花日。」小姐輕喃這三字,苦澀一笑,「你以為我願意去那什麼簪花日,登上所謂的簪花榜,叫人評頭論足么?」
她眸光往點墨台一側的殷子覆移去,「只可惜,我不是男兒身,也沒有殷家小公子那樣,肯為了幫他貫通靈竅而散盡家財的爹。」
丫鬟實在無法理解自家小姐此刻的想法,她沉默片刻,小聲問道:「那……小姐你還會去簪花日嗎?」
小姐沒有應答,只是艷羨地重新看向點墨台,雙手合十,真誠地為台上未曾謀面的陌生女子祈禱,希望她能成功在點墨榜上錄名。
若是失敗的話,等她從點墨台上下來,恐怕無法從丹洗縣全身而退了。
點墨台上,宋青柚的墨色行氣已經灌滿筆桿上的雲紋,終於浸潤上筆尖,一滴墨珠從鼠須筆尖滲出,她立即抬手,往白玉屏風上書寫,一點墨汁都捨不得浪費。
雲紋筆卻不需要碰上屏風,宋青柚只是在虛空一點,那落下的一點便倏地射向屏風,在白玉上落下一筆。
宋青柚舒了口氣,儘可能一氣呵成的寫完自己的名字,哪裡還在乎寫得好不好。
她實在沒想到,活了二十年又穿來異世界的自己,這個時候會跟一年級時的自己產生共鳴:她為什麼要叫宋青柚,她應該叫宋一一!
雖然心裡這樣叫囂,但宋青柚還是險之又險地完成了最後一筆。
「宋青柚」三個字錄入點墨榜上,其中墨色行氣猛地大亮,竟猶如潮水一般從屏風上湧出,黑色的霧氣瞬間籠罩住整座點墨台,一時間驚得台下眾人一片嘩然。
魔霧膨脹一瞬,又飛快收斂,化作一條條張揚的巨大觸手盤踞在點墨台上,張牙舞爪的觸手中心是宋青柚纖長的身影。
大章魚比她整個人都要大上幾圈,濃黑的行氣深處露出一雙金色眼瞳,居高臨下地注視台下諸人,駭得眾人不住往後退。
方才台下的男子叫囂得有多厲害,現在他們躲避得就有多狼狽,台下頓時亂成一片。
墨色的大章魚雖然看上去十分暗黑恐怖,但也很威風就是了。宋青柚的意識可與章魚行氣相通,透過章魚金色眼瞳看台下一群滿含畏懼望著她的男人,只覺得渺小無比。
鏘——
一聲刀劍出鞘的輕響傳入耳中,宋青柚這一刻的五感敏銳非常,從雜亂的喊叫中準確地捕捉到了聲音傳來之處。
她的目光倏地轉過去,章魚黑色的觸角幾乎與她的目光在同一時刻落在徐捕頭身上,將他整個人掀飛出去,重重砸落在人群背後。
宋青柚愣了下,輕輕握拳,這就是掌握力量的感覺。她心中好不暢快。
台側坐席上,州學助教使的警告和點墨台字元同時亮起,一股束縛之力席捲上她的行氣。
宋青柚見好就收,心念一動,章魚重新化作黑色行氣灌入她體內,回歸丹田氣淵。
行氣攪起的狂風散去,宋青柚飛揚的青絲和衣袖垂落,點墨台上下一片寂靜。
點墨台中心的白玉屏風上,「宋青柚」三個大字列在點墨榜第一位,字跡潦草,沒有半點筆鋒字勢,極為扎眼。
丹洗縣縣令氣得快要暈過去,今年丹洗縣的點墨榜首是個女人就罷了,竟還寫得一手臭字。
就連縣學夫子都不由捂臉,這臭字拿出去,他們縣學的臉還要不要了。
宋青柚可不管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她欣賞完自己留在點墨榜上的大名,面向台下眾人,一臉誠懇道:「真是抱歉,今年的點墨榜,諸位恐怕都要排在我這個女人之後了,若是覺得不吉利,那就只能明年再來過了。」
她自認誠懇,可看在台下諸人眼中卻只覺得她張狂。這話語分明就是在羞辱他們。
台下的男人們這會兒都緘默無言,就算心中還有不滿,想要說點什麼,轉頭一看砸在地上半天才爬起來的徐捕頭,便又生出許多顧忌。
好在,宋青柚只掀翻了徐捕頭,並是沒有傷到別的人,那徐奉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回台下。當眾被人這般羞辱,只不知他此時心中作何感想。
宋青柚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上台,又在他們更加複雜的目光中下台。
她剛下得台來,就被縣太爺遣來的小廝攔下,請她去點墨台旁側的坐席稍坐。宋青柚也想看看別人點墨錄名,便同意了。
她隨著小廝引路,往坐席上走,路過一人時,耳旁傳來話音,「先前徐某對姑娘多有冒犯,請姑娘莫要見怪。」
宋青柚目不斜視,從他面前走過。
徐奉抱拳的手緊了緊,手背上青筋微突,片刻后,又訕訕地垂下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