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宋青柚隨小廝走上點墨台一側坐席,向眾人拱手行禮。州學助教使只是轉眸淡淡看她一眼,並未有別的表示。
這席間還坐有縣學提學,相當於縣學院長。先前提點宋青柚的縣學夫子,如今便與那提學坐在一起。
縣太爺臉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你說你生得這般端正,怎的行氣擬形那樣古怪?還傷了我縣捕頭。」
宋青柚面上做出愧疚表情,說道:「我初通靈竅,一時慌亂沒能控制好行氣,才會誤傷旁人,請大人責罰。」
縣太爺嘆息一聲,擺手道:「罷了罷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哪裡用得著懲罰,好在徐捕頭身強體壯,看上去傷得也不重。」
他又誇讚了宋青柚幾句,示意她入座,隨後回頭安撫一番徐捕頭,命人送他去治傷。
徐捕頭抱拳拜過,一瘸一拐地被屬下抬離點墨宴。從人群中退出時,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仿若針扎。
徐奉自從當上總捕頭之後,已經習慣了人們面對他時自下而上的敬畏目光,現在被眾人這般赤丨裸裸地打量,就算無人敢當面嘲笑他,但單從落在身上的視線徐奉也能猜到他們此刻心裡作何想法。
他從未如此丟過臉面,心中惱恨幾乎蓋過軀體上的疼痛。被抬上送醫的馬車前,他抬起通紅的眼,隔著人群又朝點墨台側看了一眼。
登上點墨榜又如何,這世間有的是人命薄福淺,承受不住天降的機緣。
徐奉眼神發狠,拽住身邊親信,拉來自己面前,低聲交代道:「去,幫我辦件事。」
點墨台側,宋青柚被引入縣學夫子下首一位入座。夫子轉頭看向她,頗為感嘆道:「沒想到,你竟真是個有出息的。」
這位夫子一連幫助過她兩次,宋青柚雙手交疊在膝蓋上,乖得好比課堂上的紀律委員,謙遜道:「多謝夫子提點,不然我恐怕就要錯過這次點墨宴了。」
那夫子捋著鬍鬚搖頭,「還得是你自己有膽識,敢於在這樣的情況下上台。」
宋青柚有些赧然,老實說,她是知道自己靈竅已通,有極大機會榜上錄名,又有圖書館中的書籍作後盾,才敢如此頭鐵。
如若沒有這些把握,她也不敢貿貿然去出這樣的風頭。
宋青柚揚目往點墨台前的廣場掃去,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很多,這些目光中不乏懷有憤恨和惡意之輩,可當她視線凝聚過去時,對方就會極快低下頭,再不似先前那般肆無忌憚。
宋青柚第一次這般直觀地感受到,只是在點墨榜上錄名,就讓她的身份地位有了如此明顯的轉變。
因為她這一出打岔,點墨宴的氛圍變得十分微妙,在宋青柚從點墨台上下來后,一時間,竟再沒有第二人上台。
殷子覆見無人上台,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袖擺,對他爹道:「爹,讓我去吧。」
殷員外臉上露出幾分猶豫,他了解自己兒子的心性,他如今雖靈智清醒了,可到底也才清醒過來半月,心性還未來得及成長,保留有孩童的玩性。
哪怕這半月來,他們在家裡沒日沒夜地惡補,教導他姿態禮儀,如何在這樣引人注目的場合下不露怯,可殷員外心中不免還是忐忑。
方才子覆見那女修玩筆時,明顯生了玩心。
殷員外原是想拖延一會兒等經過幾輪后再讓他上台,好叫他忘了那女修玩筆之事。
可現下別的人不願上台,縣太爺又幾次目光示意,殷員外也只得鬆手。
他幫殷子覆理了理衣冠,低聲叮囑道:「爹爹教過你在點墨台上該如何行事,要保持穩重,千萬不要失了禮儀,叫別人挑出你的錯處來,讓人覺得你還跟以前一樣,明白嗎?」
殷子覆身量修長,比殷員外要高出半個頭,他微微垂著頭,烏黑雙瞳專註地盯著殷員外,認真將他爹的話聽進耳中。
「子覆,以前所有人都欺你痴傻,過了今日,便不會了。」殷員外眼中有淚光浸入眼角細紋,他習慣性地想抬手摸摸殷子覆的頭,又驀然想起現下的場合和無數盯在他們身上的視線,便猛地一頓,及時縮回手去。
用輕得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喃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用石頭砸你了。」
殷子覆一直以來都被父母保護得很好,可他以前小孩心性,總歸想要去找同齡人玩耍。
有次背著父母跑出宅院,卻被一群頑劣孩童趕進糞水坑裡戲耍,那些孩子懷裡捧著石子,圍在他四面八方,只要他往糞水坑外爬,就拿石子砸他。
這嚇得殷子覆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出門,也成了殷員外心裡難以忘懷的刺。
可如今殷員外已經老了,不可能再一直護著他,所以寧願散盡家產為自己兒子謀求一個出路,只求他以後能過得順遂些,不再受人欺辱。
殷子覆黑沉沉的眼眸中映著父親蒼老的面龐,竟也懂了幾分阿爹的心思,用起誓般的語氣認真道:「爹,子覆以後再也不會讓爹和娘為我傷心了。」
殷員外喉中哽咽,深吸口氣,平復自己的心情,拍拍他的臂膀,「好好好,去吧。」
殷子覆點頭,在殷員外充滿希冀的注視下,昂首闊步,踏上點墨台。
與宋青柚不同,這位殷小公子上台時,得來許多人的歡呼。
下方有人慶幸道:「幸好還有殷小公子在,等他錄完名,我們再上台,便……便不算做是排在女人後面了。」
這些男人果然飽讀詩書,挺會為自己找台階下。
宋青柚這兩日來在縣學躲躲藏藏,沒吃好過,見桌案上擺有幾碟子糕點,便沒忍住拈起一塊邊吃邊看。
殷小公子體體面面地上台,並未直接走到桌案旁,而是先走向點墨台左側的蓮花竹台邊凈手。
宋青柚:「……」原來那是洗手的嗎?她還以為是一個裝飾的造景。畢竟又是青竹,又是蓮花的,一股細細的水流從青竹管中流淌出來,水聲叮咚,還挺好聽。
殷小公子凈完手,又走近旁邊氤氳著裊裊白煙的三足熏爐前挽袖熏香,最後他才整整衣冠走到桌案邊,執弟子禮拜了三拜,伸手取筆。
點墨宴開始這麼久,總算有個行事不急不躁,禮儀齊全的人了,縣太爺終於真心實意地露出一臉欣慰。
宋青柚啃完一塊栗粉糕,又拿起一塊糖酥餅開始啃,雖然他做了一堆沒用的前戲,但好在殷小公子人長得好看,做這些準備動作時,也挺賞心悅目。
殷子覆與她一樣,並未在第一時間便成功拿起筆。
宋青柚能從側面近距離看到他的反應,他意識落入水墨空間時,肩背依然挺直,姿態沒有半分晃動,只是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有幽微的行氣從他周身流瀉出來,鼓動起袍袖和長發。
赤色流光在正午烈陽下並不十分顯眼,宋青柚先是聞到從他袍袖襲來的香風,之後才看清纏繞在他衣袂間絲絲縷縷的赤紅行氣。
殷子覆捉起筆,行氣灌入筆上雲紋,凌空書寫。
第一字氣足,第二字行氣減弱,等到寫第三字時,他額頭上已經見了汗,尤其,那「覆」字筆劃還這麼多。
宋青柚連東西都顧不上吃了,她實在很能體會殷小公子現在的感受,她當時寫自己名字時,行氣流瀉而出,寫到最後都有種身體被掏空了的虛弱。
她不由轉頭看了眼台下的殷員外,心想,父母之愛子,以後就為孩子取個簡單點的名吧。
不過,這倒讓宋青柚直觀地看到了行氣由強變弱的過程。
宋青柚看得正起勁兒,忽覺耳後一熱,她下意識伸手按了按耳畔,心中一驚,轉眸往旁邊幾人瞄去一眼,想要默默離席。
沒想縣學夫子注意到她的動作,詢問地轉頭看來。
宋青柚抬袖擦擦嘴角的點心渣,假裝捂住肚子,不好意思道:「人有三急,我想去方便方便。」
縣學夫子大約覺得她說話實在不雅,飛快擺手,招來台下一名學子為她引路,「快去吧,別又迷路了。」
宋青柚立即躬身退場,好在這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點墨台上,並未再有旁人注意到她。
宋青柚跟著那位學子進了縣學,臨踏進大門前,一片火紅從她眼角余光中掠過。她不由回頭望去,便見點墨台上一隻火紅的朱鳥在殷子覆身後顯影。
為她引路的學子雙眸映著紅光,看得眼也捨不得錯開,宋青柚體貼道:「師姐,不如你給我指一個方向,我自己去也行。」
那師姐眼眸來迴轉動,又想留下繼續看,又想為她引路,糾結一番后,終究還是台上之人更加吸引她。
宋青柚朝著她指向的方向而去,轉過一個彎后,立即轉腳往縣學後花園的水塘跑。
這會兒縣學學子都在外面,她一路走來都沒碰到人,來到水邊,確認四周沒有人後,便撩起耳鬢髮絲,臨水相照。
搖曳的水波中,映出她耳後逐漸顯露的墨色印記。
橡皮擦的功效竟是時效性的。
宋青柚掐指算了下,從她擦除罪印到現在,約摸才過去一個多時辰,大約三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