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點墨宴的人群中,小叫花塗滿一直默默關注著宋青柚的一舉一動,點墨榜上「宋青柚」三個字支楞八叉,竟比他的字還要難看。
當殷家大傻子的名字錄入上榜,宋青柚的字就被襯托得更加慘烈了。
但不得不說,宋青柚今日震撼全場的行事,就是塗滿一直以來渴望的。
他每晚做夢都想站上點墨台,點墨錄名,一鳴驚人,從此脫胎換骨,平步青雲,將以往看不起他的人全都踩在腳下。
只可惜他無法做到,直到現在,他也沒能感受到自己體內元氣,更遑論貫通靈竅。
宋青柚穿一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從來不見換過,和他們一樣要蹲牆角偷聽,還和他鑽過同一個狗洞。她看上去和他是一個階層的人,可是以後便不是了。
今日以後,整個丹洗縣的人都會記住她的名字,甚至,她的名字會被掛上縣學光榮榜,記錄入縣誌。
塗滿羨慕她,又嫉妒她。
當看到她悄然離席時,塗滿猶豫片刻,撂下自己同伴,偷偷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跟上去要做什麼,只是身體本能地動了。這一回,宋青柚可以從大門進入縣學,他卻依然只能走狗洞鑽進去。
在縣學後花園水塘邊見到那抹身影時,塗滿才忽然想到,我可以再求她指點一下,殷家的大傻子都能被貫通靈竅,他定也可以,只是他命不好,沒有遇上貴人罷了。
塗滿躲在假山石后,輕手輕腳朝她靠近,直到他看到水邊女子撩起鬢髮,露出耳後一抹濃黑的印記。
天罪印?!
塗滿倏地瞪大眼睛,退回到假山石后,雖然他從未見過天罪印,可是只看了這麼一眼,哪怕只是看到那印記一角,他就能確定那的確是天罪印。
宋青柚真的是一個天罪奴。
天罪之人十惡不赦,可她卻登上了點墨台,還錄名點墨榜。這怎麼可能?
塗滿一時間腦袋嗡嗡響,懷疑是自己看錯了,他探出腦袋想要再次確認一遍,卻見水邊的人突然轉過頭,銳利的視線直直往他射來。
塗滿心跳一頓,猛地縮到假山石后,手忙腳亂地往石洞中鑽去,躲了起來。
他進去后就後悔了,不,他不應該躲起來,他應該大叫,往外跑,吸引來更多的人,這樣宋青柚才不敢對他下手。
塗滿的心跳聲咚咚震動耳膜,一時又想到在點墨台上時盤踞在宋青柚周身那邪惡的大章魚,絕望地想,他肯定會被滅口的。
他腦海里剛冒出這個念頭,果然便聽到有腳步聲朝著假山石走來,一聲一聲,越來越近。塗滿張了張嘴,可恐懼卻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片刻后,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在石洞外,遮擋住外面天光,隨即俯下身埋頭往裡探看。
塗滿無路可退,恍惚中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下沉,就要死在這處黑暗的角落裡。
塗滿半個人都陷進地底,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並不是錯覺,他是真的在往下沉!
他慌忙探出手臂,掙扎著想往外爬,哪知洞中陰翳里突然湧出一道濃稠的影子,彷彿黑暗張開的一張血盆大口,一口將他整個人都吞了進去。
假山石洞中的人徹底消失,石洞轉瞬恢復正常。
塗滿完全陷落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過了須臾,有一道男人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直接鑽入他耳中,「你想和她一樣么?」
「誰?」塗滿驚恐地四處打望,但入目依然是濃稠的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那聲音也像是環繞在四周,無處不在,語氣低沉,又問道:「你想貫通靈竅,和宋青柚一樣站上點墨台,榜上錄名么?」
塗滿這回終於聽清他的話音,嗡嗡叫的腦袋霎時清明過來,脫口而出道:「我想!」
他想!他當然想!他做夢都想!
黑暗中有人輕笑了一聲,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緊接著,塗滿便覺有一股涼意爬上自己的身體,彷彿是風貼著他的皮膚拂過,一道行氣從他七竅而入,鑽入身體。
他聽到自己緊張而興奮的呼吸聲在黑暗中回蕩,塗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問道:「不、不需要有什麼條件嗎?」
「條件?」那聲音說道,「自然有條件。」
*
與此同時,假山石洞口,宋青柚半蹲著身,在石洞昏黑的光線中,看著地上土泥里一枚手指抓撓出的痕迹。
這道指印被拉長了一截,看上去像是有人曾在這裡掙扎著往外爬,最後又被拖拽走。
宋青柚確定方才自己看到了一道人影,她立刻就追過來。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那人如果要躲,只能躲進這個假山石洞中,她也的確看到有兩個新鮮的腳印蹭在山洞口濕滑的苔蘚上。
可宋青柚進來查看時卻沒見著人影。
這個石洞是堵死的,只有一個洞口可以容人出入,其他的石縫都很小,充其量也就是老鼠和貓這樣的小動物能夠通行。
能夠憑空從假山洞中消失,定然是個能使用行氣賦字的修者,可若是修者,又怎會怕她呢?
宋青柚一邊思索著,一邊伸手將石洞上下左右都檢查一遍,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堵到了人,又該怎麼做。
從那人慌忙躲閃的反應來看,很有可能是看到了她耳後的天罪印,如果按照小說電視劇中的做法,肯定是該殺人滅口的。
宋青柚思緒有些混亂,她在假山洞中沒能檢查出什麼端倪,只得退出來。
她沒來得及看清那人的長相,現下也沒有任何線索,這次是她不夠謹慎才會出現這樣的紕漏,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等對方先有所行動。
宋青柚吃一塹長一智,在心裡提醒自己記住這個教訓。
她重新擦去耳後罪印,慢慢往縣學外走,半路遇上來尋她的縣學師姐,便與她聊了幾句,滿臉懵懂地詢問,錄入點墨榜後會有什麼安排。
師姐噗嗤一聲笑道:「看來你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難怪敢跟那群自以為是的臭男人對著干。」
宋青柚眨眨眼,瀲灧的桃花眼眸十足無辜,「師姐,我不是要故意跟他們對著干,我是遵循點墨宴的規則上台的。」
師姐連忙擺手,解釋道:「我沒有說你做錯了,我反而覺得,你做得很好!」
「我以前看過丹洗縣的點墨史錄,其實最開始並沒有什麼簪花日,最初提出專門辟出一日來,讓女子可以集中登台錄名的人,是為女子行方便。因為男女有別,很多女子並不願意同男子混做一起。」
只可惜,慢慢的,就變了味。這一日被定了名,精心布置,大肆宣揚,漸漸使得女子只能在這一日上台,要是在其他時候登台便是不懂規矩。
而且,本該在這一日避嫌的男人們,反而越發圍聚在這一日,還創出來一個簪花榜,對女子評頭論足。
她說著垂下頭,嘆息一聲:「我就沒有你這樣的勇氣,即便你為我們開了個頭,可能夠鼓起勇氣打破陳規提前上台的女子,怕是也沒有幾個。」
簪花日在丹洗縣由來已久,已成了當地風俗,不止男人們覺得理所當然,恐怕許多女子也並不覺得有何問題,並不是有一個人打破陳規后,其他人便有勇氣效仿。
宋青柚上台引起的眾怒可見一斑,若是能像她一樣在榜上錄名還好,但若是沒能錄名,往後可不知會受到什麼樣的排擠和針對。
即便是宋青柚自己,也難保會因為這次的風頭,而招致什麼後患。
宋青柚心裡明白得很,開解她道:「師姐,我們女子身上本就被施加了比他們男人更多的條條框框,又何必自己給自己添煩惱?打破陳規固然很有勇氣,但繼續遵循舊制也絕不是怯懦。」
但是一顆火星落下,總能點燃那麼幾簇心火,只要心火不滅,總有燎原的機會。
師姐眨眼看她片刻,兩人一同笑起來。
她們一邊聊著,一邊從縣學大門出來。
縣學門口蹲著一個人,滿臉愁眉,已在這裡等了許久,一見宋青柚的身影,便立即跳起來跑過去,嘴裡喊道:「宋姐姐,求你跟我去勸勸我阿娘吧。」
宋青柚循聲轉眸,見到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撲到眼前,她從對方髒兮兮的小臉上看出一絲熟稔,認出這是麵攤劉嬸家的小子。
她去吃飯時,碰見過他一兩回。十歲的男孩,精力正是旺盛,成天在外瘋跑,跑累了才回來他阿娘的麵攤灌一碗麵湯。
是以,劉嬸總是在灶台上涼一碗湯。
男孩吸吸鼻子,蹦豆子似的飛快道:「我阿娘誤會了宋姐姐,以為你是、是壞人,她這兩天一直躺在床上哭,連飯也吃不下,我阿娘真的快要不行了。」
旁邊的師姐聽他這麼一說,也想起自己聽到的流言,「這段時日,官兵滿縣城搜捕天罪奴,城中就有傳天罪奴經常在劉嬸子家的麵攤吃面,就沒人再敢去了。」
她又想到今早徐捕頭在縣學門前那一出,這麼想來,竟在前兩日便有誤將宋青柚當做天罪奴的謠言傳出來,但她也不敢非議縣府官兵行事,只得說道:「你在點墨榜上錄名,也算是證明了自己的清白,這謠言會不攻自破的。」
男孩焦急地附和:「姐姐能登上那個點墨榜,肯定不是官兵要抓的壞人。要是我娘見到姐姐,一定會好過來的。」
宋青柚遙遙往點墨榜上看了一眼,她那潦草的名字依然列在榜首,被殷小公子的字襯托得越發難看。
「好,你帶我去。」宋青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