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劉嬸兒子在前引路,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絮叨地說:「這兩天,我娘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就一直哭,說我們家就要完了,是她害了我。」
「就連周圍的阿嬸們都要繞開我家的麵攤走,我去請大夫,給大夫很多錢,大夫也不願意上門來為我阿娘看病,還把我往外趕,說我們娘倆包庇天罪奴,要……」
他用袖子胡亂抹一把臉,才把後面的話說完,「說我們要遭受天譴。」
就因為天罪奴在他家的麵攤吃了幾口面。
劉嬸兒子擦完眼淚鼻涕,怯怯地看向宋青柚,充滿期待道:「可宋姐姐上了點墨榜,不是他們說的天罪奴,只要姐姐幫我和阿娘向他們解釋清楚,是不是我和阿娘就不會遭受天譴了?」
宋青柚聽在耳中,心懷歉疚,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頭,又驀然想起自己的確身懷罪印,並不清白,只得又將手收回去。
她仰頭望天,天幕上春陽高懸,清朗如洗,「不會的,你們沒做錯什麼,老天有眼,是不會讓你們平白遭受天譴的。」
劉嬸兒子聽到這話,如同得了一顆定心丸,高興地往前奔去,「宋姐姐快點走,也說給我阿娘聽一聽,叫她不要再哭了。」
兩人到得劉嬸家中時,卻見院門敞開著,男孩瞪大眼睛,抬袖胡亂抹一把臉,快步跑回家裡。
宋青柚也跟著快走幾步,跨進這間農家小院。
院子里,劉嬸已經坐起來了,正坐在木桌邊,小口喝著水。
劉嬸兒子「哇」一聲哭出來,跑過去抱住他娘的腿,哭道:「阿娘,阿娘你終於好了。」
劉嬸抱住自己兒子,一時也老淚縱橫。
宋青柚站在門口,見劉嬸雖然起身了,但她整個人看上去一下子衰老許多。
兩鬢都新冒出許多白髮,神情依舊惶惶不安,全然沒有以前在麵攤忙碌時那種歲月靜好的精氣神,顯見這兩日來她內心承受著多大的煎熬。
天罪奴啊,光是一個捕風捉影的傳言就能害人至此。
宋青柚輕輕撫了一下自己耳鬢垂下的髮髻,心裡一時複雜難言。
劉嬸兒子一邊抽噎,一邊大聲說道:「阿娘,我把宋姐姐從點墨宴上請來了,她在點墨榜上錄了名,還是丹洗縣的榜首,不是什麼天罪奴。」
劉嬸抬頭往院門看來,見自己兒子竟真的將她喊來,心中一片冰涼。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她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心中梗著一口氣,還在怨恨和後悔。直到有人推開她的門,在她耳邊喊了兩聲,說:「在你家吃面的小姑娘不是天罪奴。」
劉嬸才覺得自己又重新活過來。
只是,給她帶來好消息的人,卻並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劉嬸用力抱一下自己兒子,對他道:「娘還不舒服,你去幫娘請大夫來看看。」
「好,我就去,現在大家都知道宋姐姐不是天罪奴,大夫肯定願意來了。」他說著就匆匆往外跑,走到門口時,小心翼翼地扯了下宋青柚的袖子,「宋姐姐,你陪我娘說說話好嗎?」
宋青柚點頭應道:「好。」
男孩高興地笑起來,一溜煙便跑不見影子,院子里陡然安靜下來。
宋青柚能感覺出來劉嬸的緊張,她站在院門口沒有再往裡走,躬身道歉道:「對不起,因為我的原因,讓大娘擔驚受怕了。」
「不、不是,不是你的錯……」劉嬸連忙搖頭,暗暗拽緊袖子里的東西,說道,「是大娘誤會你了,是我該向你道歉,你、你快些進來,正好該吃午飯,大娘這就去給你煮碗麵條吃。」
宋青柚拒道:「不用勞煩了,我就是來看看大娘,希望大娘能保重身體。」
劉嬸被她拒絕,表情難看地像是要哭出來,急忙上前去拉她:「就算不吃飯,喝口水也行,不然你就是還在怪大娘……」
按理來說,劉嬸以為她是天罪奴,害怕受到牽連才至不吃不喝。如今知道她在點墨榜上錄名,不是天罪之人,應該放下心來才是。
可宋青柚觀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分明還非常惶恐,飄忽的視線甚至不敢對上她。
宋青柚沉默片刻,點頭道:「那有勞大娘了。」
劉嬸匆忙去庖屋倒來半碗水,遞到她手裡,「對不起,就當是大娘給你賠罪,你是個好姑娘,是大娘對不起你……」
她說到最後,幾乎帶上哭音。
「沒關係的。」宋青柚說道,垂眸看一眼粗瓷碗里的水,呈現渾濁的黃色。
劉嬸慌忙解釋道:「是糖水,很甜的,你快嘗嘗。」
宋青柚聽話地仰頭將半碗糖水飲盡,抿唇笑道:「確實很甜。」
劉嬸眼神閃爍,幾乎是從她手裡搶過空碗,兩手抱住碗掩飾自己的心慌,說道:「等你有空,再、再來大娘麵攤吃面,大娘多給你打肉醬吃。」
言下之意,是要叫她離開了,宋青柚笑著應道:「好。」
她從劉嬸家中出來,沿著原路往回走,樸拙的民居夾出細長的一條小巷,依稀有笑語聲從兩旁屋舍中傳出。
走出不到百步,宋青柚腳步突然開始踉蹌,嘴角往下淌出血來,扶著牆滑坐在地上,很快沒了聲息。
巷子里一個人也沒有,過了半晌,前方不遠處的一扇門被人推開,一人快步走過來,架起宋青柚將她拖入那方院落。
院子里堂屋門前坐著一個人,赫然是前不久被送醫的徐捕頭。
徐奉在點墨台下,胸前直接被宋青柚的行氣擊中,肋骨斷了三根,被拋到空中砸下時,又將腿骨摔裂,此時腰腹和腿上都纏著綁帶固定。
要殺點墨榜上文士,徐奉還是有些顧慮,只帶了自己最親信之人。
他命親信將宋青柚架來面前,伸手試探她的鼻息,嗤笑道:「看來,就算是登上點墨榜,也還是肉丨體凡胎,沒有真的飛升成仙嘛,不過一包砒丨霜就給葯倒了。」
宋青柚聽到他的聲音,四肢掙扎著動了動,睫毛劇烈顫動,虛虛睜開眼睛。
徐奉見她還有一息尚存,頗為高興地捏住她的臉抬起,指腹抹過她唇角血痕,笑道:「宋姑娘,徐某之前得罪姑娘,都那樣卑躬屈膝請求姑娘原諒了,姑娘卻不肯。」
「徐某身為捕頭,實在見多了挾私報復的事,若是叫你走出丹洗縣,真的闖出點名堂來,那我以後豈不是要寢食難安?」他嘆息一聲,「所以就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送姑娘一程,希望姑娘到了黃泉路上,能想明白,原諒徐某的冒犯。」
架著宋青柚的親信擔憂道:「頭兒,她一死點墨榜上的名字就會消失,大人查問起來該怎麼辦?」
「把她丟進劉家院子里,將那婦人和小孩也一起處理了,最後調查的結果,是那麵攤婦人恐懼天罪奴的傳言,為了贖罪,將宋青柚哄騙進家裡,下毒與她同歸於盡。」徐奉冷聲道,「你當了這麼多年捕快,該怎麼製造現場還用我教你?」
親信垂頭應是,正想將宋青柚拖開。
卻不料被鉗制在臂彎里,已經奄奄一息的人突然抬起頭來,動作迅疾地伸手,一巴掌朝徐奉揮去。
啪——
徐奉被一耳光扇得眼歪口斜,一股細流從宋青柚袖中湧出,猛衝入他嘴縫裡。
徐奉本能地吞咽下去一大半,才震驚地偏過頭,掐住自己喉嚨嗆咳,糖水的甜味仍殘留在他舌尖。
與此同時,鉗制宋青柚的捕快手臂上鮮血飛濺,慘叫一聲,鬆開了手裡的人。
宋青柚一得自由,便幾步竄開,與他們二人拉開距離。
徐奉卡著自己喉嚨,又驚又怒地瞪向她,「你沒事?你給我餵了什麼!」
宋青柚站在門邊,按揉自己被拽痛的手腕,面無表情道:「不過就是將徐捕頭給我的,全數奉還給你罷了。」
「砒……」徐奉話沒說完,就面容扭曲地滾到地上抽搐起來,嘴裡吐出一些紅黃不清的泡沫,兩隻眼睛都翻白。
那碗糖水裡的砒丨霜劑量有多重,可見一斑。
「頭兒!」親信垂著被割斷筋絡的雙手,撲到徐奉面前,驚懼地望向宋青柚,「你怎麼敢?殺了徐頭兒你也別想從丹洗縣走出去!」
「可我不殺你們,你們也沒想讓我走出去。」宋青柚雙手背在身後,右手手心捏著一枚「風」字,左手死死攥住右手手腕,控制自己手腕的顫抖,輕聲道,「什麼仇,什麼恨呢?」
宋青柚是真的不理解,她和這個徐捕頭之間的衝突,何至於就到了要命的程度。
不僅要她的命,還要牽連上無辜旁人。
她今日若是不殺了這兩人,死的就會是無辜的婦孺。
那親信見她朝自己走來,爬起來想跑,卻被驟然甩到跟前的濃黑觸手拍下,牢牢按在地上,風刃切斷了他的咽喉。
簡體印刷的「風」字在半空顯影,字體上方還畫了流動的卡通雲絮。
宋青柚第一次學會如此精準地控制風,用這麼可愛的卡通字體,了結一條人命。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虛軟地癱坐到地上,心臟緊縮成一團,胸腔里一陣一陣地心悸,面色慘白地蹙眉思索著該怎麼處理他們才好。
心悸稍緩后,宋青柚就站起來,查探一圈這間小院。將兩人拖進院子角落處的地窖里,用石板封住,又用水沖洗乾淨地面的血跡。
約摸一刻鐘后,她整理好髮髻和衣著,推開院門,走出這間小院。
日頭已經偏西,這條小巷被高牆的陰影淹沒,宋青柚聽著遙遠地方飄來的屬於這個世界的聲囂,孑然一身,往小巷外走。
巷子外有一棵野桃樹,就這麼一株,孤零零地橫生在路邊,現下春意正濃,桃樹枝上團團粉簇,桃花兀自盛開得燦爛。
她走到野桃樹邊,腳步微微一頓,伸手摺下一小枝桃花。
宋青柚垂眼盯著指間桃花。
她的手,已經不再顫抖了。
宋青柚輕輕握了握手指,將花枝插上頭頂髮髻,心想,她和這個狗日的異世界,真是越來越般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