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宋青柚不知道這件事能隱瞞得了多久,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她需要這次機會,不到東窗事發,絕不願先行逃走,自亂了陣腳。
宋青柚回到點墨宴上不久,就被那位熟識的師姐喊過去。師姐先帶她在縣學里四處轉悠了一圈,到晚飯時間,又與她一同在縣學膳堂吃飯。
一般學子在這裡吃飯,每月要交納餐食費,當然宋青柚是不用的。
宋青柚跟周圍人打了相同的飯菜,見他們吃過之後,才開始吃。
縣學還給點墨榜上錄名的人都安排了校舍,這座校舍被稱為青雲院,歷來便是給點墨榜上文士居住。
宋青柚求之不得,她現在本也沒有住的地方,從客棧離開兩天,想來那掌柜也不可能將房間給她留著。
青雲院是一座獨立的院落,和縣學學子的校舍分開,院中有假山池水,綠樹成蔭。
即便上榜文士在點墨宴結束后就會前往州學,這裡只是供他們暫時居住的院子,房間內也布置得極為雅緻,應有盡有,比客棧的住宿條件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足以見得,縣裡對能從丹洗縣走出去的人才有多重視。
畢竟將來這些人若是封侯拜相,抑或是成為一方大能鴻儒時,追根溯源,丹洗縣也會跟著沾光。
今日錄名點墨榜的只有兩人,殷家小公子應是住在家裡。現下只有宋青柚到了青雲院,她也樂得自在,先行挑選了最靠裡面的一間屋子。
師姐道:「你先好好休息,按照以往的慣例,等七日點墨宴結束,榜上有名的修者不論是否為縣學學子,都要將學籍錄入縣學。還有啊,縣裡還會為你們準備些大大小小的宴席,一直到你們前往州學之前,那可都有得忙。」
宋青柚道過謝,送走師姐,折身在整個青雲院里都轉悠一圈,這才回到自己屋中,又謹慎地將屋內四處都仔細檢查過一遍,鎖好門窗,坐到梳妝台前。
知道橡皮擦的作用是有時效限制后,宋青柚便刻意留意過時間。
雖無法精確到分秒,不過她也大致掌握到了橡皮擦失效的時限。
在橡皮擦即將失效前,會想辦法避開旁人,躲藏起來,直到將罪印重新擦乾淨。
但三個小時的時效還是太短了,白天就得經歷三到四次橡皮擦失效的風險,若是遇上點特殊情況,無法及時避開人群,會很糟糕。
宋青柚入住青雲院后,便不怎麼出去了。
她托師姐要來一些關於兗朝風土人情和四境書院相關的書籍來看,惡補這個世界的常識,也熟悉兗朝的文字。
兗朝文字和中文有異曲同工之處,但也不全然相同,她連蒙帶猜也能讀懂個大概,但有些字變體太嚴重的話,她就認不出來了。
好在宋青柚住在縣學當中,好些縣學學子在院外徘徊,想要請教她行氣之事,宋青柚在回答他們時,也順便請他們指點一下不認識的字。
這期間,點墨宴照常進行著。
只要是有女子上台,那位師姐就會飛跑過來告訴她,拉著宋青柚一起去看。
雖然,每當女子上台時,台下的噓聲和叫罵聲依然很大,能有勇氣頂著眾怒上台的女子,人數也並不多。
但隨著今日兩人,明日三人,后一日便有五人。
男人們的怒火越來越旺,每日口誅筆伐,吵鬧不休。
點墨台兩邊的書畫長廊上,都有人貼了指責上台的女子踐踏傳統的檄文。宋青柚去看過幾篇,從字裡行間只看出他們的優越,甚至是惶恐來。
優越於,他們天生就該凌駕於女人之上。
惶恐於,今日這些女人敢於無視祖制與他們爭搶上台,明日說不準就要踩到他們頭上作威作福,讓他們的優勢地位蕩然無存。
真不知是該說他們高瞻遠矚,還是集體被害妄想症犯了。
縣太爺每日里收到無數訴文,簡直焦頭爛額,完全顧不上回去養傷的徐捕頭。等到點墨宴后,想起他來,才聽說他失蹤,捕快們私底下已經找了些時日,卻始終無所獲。
當然,這都是后話,如今縣太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撲在點墨宴上。
點墨宴年年都辦,姑娘們也年年都在簪花日上台,他哪裡能想到這樣一個年年都如此的傳統會在他手裡翻車。
而且敢於冒著眾怒上台的女子,除了第一日的宋青柚,還大多是城中家境優渥有些實力的富戶之女,她們彷彿突然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聯合起來要反了天了。
這些商賈富戶都是丹洗縣的樑柱,跟平民可不一樣,縣太爺也不敢隨意處置,須得把握好度。
他眼看事情要鬧大,怕傳入州府,只得用了點強硬的手段,暗地裡朝城中大戶都派了人去彈壓。後面兩日才勉強平靜下來。
這之後,再見到罪魁禍首宋青柚,縣太爺是想笑都笑不出來,要不是她如今榜上有名,丹洗又實在人才不豐,真恨不得找個由頭狠狠杖責她一頓不可。
待到最後一日簪花日,宋青柚出去觀看了一會兒。
這一日的確如那些男人們所說,有鮮花鋪路,絲竹之音不絕,顯然精心布置過的。
可笑的是,圍聚在周邊的男人依然比女子更多,就連周邊閣樓上都比前幾日人要多,確如在圍觀一場盛宴。
點墨台側,坐席上的縣府官員興緻也格外高昂。
這樣年復一年的精心安排,大肆宣揚,劃定出一個簪花日,再弄出一個簪花榜。
將本是同等嚴肅正經的點墨錄名一事,在女子身上娛樂化,將所有女子都限定在這一日,限定在這條錦繡花路上,容他們評頭論足。
這才不是給女子的優待,反而是為了滿足他們男人的特權。
只是,今年的簪花日開始許久,卻不見有人走上花路,前往點墨台。甚至連到來的馬車都不見一輛。
周圍人從期待到疑惑,最後終於醒悟。
「這是什麼意思?前幾日非要來跟我們男人爭搶,真到了這一日,卻又無人來了?」
「我可是專程為簪花日來的,聽說江府的小姐生得貌美如花,平常根本見不著,不是說她今年會上台嗎?」
他旁邊有人搖頭道:「江府小姐第二日就上台了,你來晚了。不止江府小姐,錢家二姑娘,何掌柜家的……」
「真是亂了套了,那這簪花日還有什麼可辦的?」
人群里吵吵嚷嚷,議論最多的,不是點墨錄名之事,反倒是抱憾看不到姑娘們爭奇鬥豔,施展才藝。
正當眾人意興闌珊之時,一道身影不知從哪個巷子里鑽出來,擠進人群,奔上了鋪灑鮮花的道路。
眾人先是歡呼了一聲,待看清楚來人是何模樣時,歡呼頓時變成噓聲。
不因別的,只因來人並不是他們期待的大家閨秀貌美姑娘,而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叫花子,還是個男的。
塗滿在滿耳的嘲笑聲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他渾身充滿幹勁,行氣在經脈當中流淌。
周遭的一切喧囂都不能干擾他半分,他不在乎這一條花路是不是只為女子而設,他只想趕在點墨宴結束前,登上點墨台,點墨錄名。
宋青柚站在人群最後,有些意外地打量著他。
塗滿行走之間,有遊絲般的行氣泄露出來,夾雜在翻飛的花瓣里,不仔細看的話根本注意不到。
這個少年前幾日還在詢問她感悟到元氣是什麼感覺,今日便已靈竅貫通。是得了什麼奇遇,在這幾日內突破了?
宋青柚若有所思,看著塗滿踏上點墨台,並不費多大力氣,便捉起了桌案上的雲紋筆。
台下的嘲諷聲立即一靜,這場景與她上台那一日何其相似,宋青柚不由一哂。
點墨台上,塗滿已經執筆抬手,揮灑筆墨。
他從小就是棄兒,吃百家飯長大,自然也沒上過學堂,認得的幾個字也是他扒在學堂窗外偷學來的。字也寫得馬馬虎虎。
但唯有兩個字,他私下裡練過無數次,拿樹枝在地上划,撿縣學學子丟棄的舊毛筆舊硯台,去縣學外的書畫展上找出這兩字來臨摹練習。
也唯有這兩字,他寫得有模有樣,甚至比殷小公子的字還要好看,就是塗滿的名字。
塗滿每日里做夢都想登上點墨台,大筆一揮,一鳴驚人,這樣的日思夜想終於在今日實現了。
先前深陷在黑暗,被人行氣入體強行貫通靈竅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彷彿一寸寸碾碎他的血肉經脈,又重新拼接黏合起來。
塗滿幾次都痛得想要放棄,卻最終都咬牙強撐過來。
即便是現在,因他剛被貫通靈竅,丹田和經脈的損傷都還未癒合,行氣在身體里運轉,每落下一筆,經脈都在隱隱作痛。
但聽到台下的議論從嘲笑轉變為驚嘆,塗滿精神上的滿足早已超過了他肉丨體上的疼痛,讓他覺得猶如踩在雲端,渾身都飄飄然。
他先前已經見過宋青柚和殷子覆錄名點墨榜時,行氣外放擬形的排場,此時更加不想輸於二人。
塗滿落下最後一筆,看著自己的名字列於點墨榜上,筆畫之間一股金色行氣噴薄而出,於他頭頂上方凝聚出一頭雄壯的獸影。
那獸影頭生彎角,又獠牙尖銳,四足形如虎豹,一時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獸。尚未完全成型,忽然垂下頭顱,猛地往點墨台下衝去。
「塗滿!收回你的行氣!」點墨台側,州學助教使倏地站起身,看一眼榜上名姓朝他怒吼。
點墨台上,塗滿被烈陽般的金色行氣圍繞,驚惶地瞪大眼睛,他行氣失控,收不回來!
不成型的獸影撞翻了台下一群人,比宋青柚的大章魚攻擊性還要強烈,甚至有人被彎角拋到半空血灑當場,滿地的鮮花被染了血,越發嬌艷。
點墨台下銘刻的字元忽然大亮,字元亮光沖入金色行氣中,將那頭不知為何的獸影撕得粉碎。
台上塗滿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兩眼翻白,被送出點墨台,暈倒在地上。
金色獸影散去,縣太爺急忙指揮官兵將傷員抬下去醫治,現場的騷亂好一陣才平息。
這場眾人期待已久的簪花日,最終在血色中落下帷幕。
丹洗縣今年的點墨宴可謂狀況百出,先是宋青柚這個女子錄了個頭名,再是丹洗縣遠近有名的傻子一朝清醒過來登榜。
最後又出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叫花,雖然小叫花出了點意外,但好歹是在點墨榜上錄名成功了。
以往能上點墨榜之人多數還是縣學學子,今年倒好,竟全都是外來戶。
丹洗縣三人錄名點墨榜,其中兩人都不盡如人意,又鬧出這樣的風波,縣太爺也沒心思為他們大辦宴席。
點墨宴結束三日後,宋青柚等人隨著州學助教使從丹洗縣出發,前往越州府城。
眾人在縣學門前集合,乘坐馬車。宋青柚被人引領著往中間一駕馬車走去,那馬車前站著兩匹高大的黑色駿馬,車廂也通體渾黑,三面鏤空車窗,內里垂掛錦緞流蘇。
宋青柚踩著馬凳上車,一腳剛踏實在車轅上,便感覺到了車廂上賦字的文氣。
她若無其事地轉頭問道:「請問師兄,從這裡坐馬車到州府,大概需要多久呢?」
那師兄道:「若是尋常馬車,兩三日是要的。不過我們車隊用的都是州學餵養出來的靈馬,車廂上亦有賦字,速度很快,若是按時出發,酉時前後就能到。」
竟要在馬車上坐十個小時。
宋青柚得到答案,對他乖巧地笑了笑,「謝謝師兄。」
她的目光輕輕掃過迎面朝這裡走來的兩人,眉頭幾不可見地一蹙。
還要與他人同乘,這可有點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