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州學助教使單乘一駕馬車走在最前,車隊中除了州學助教使和點墨榜上錄名的三人,還有護送點墨宴器具的其他隨行人員,一共有十來人。
即便宋青柚找個借口另換馬車,也多半是與人同乘。她不可能有助教使那樣的殊榮,可以獨享一駕馬車。
宋青柚只得與殷子覆和塗滿二人同乘。
塗滿后她一步上馬車,宋青柚抬頭看向他。
兩人視線相觸,塗滿下意識便想避開她的目光,但他眼珠子轉動到一半,又立即轉回來,挺挺胸膛,坐到馬車右側。
他的反應有些奇怪,顯得非常刻意,宋青柚眼波平靜,隨著他的動作偏頭,又多看了他一眼。
塗滿被她看得心中越發拿不準,不知她到底有沒有發現自己就是在縣學花園撞見她秘密的人。
他坐到位置上,原本準備好的開場白,也在她意味不明的打量下張不開口。
兩人沉默之際,只聽得外面殷員外對著殷子覆一遍又一遍關切的叮囑。
「我兒,到了州學記得先行去拜見俞老,聽從他給你的安排。也別把自己搞得太辛苦,能學會點東西用以安身就是,爹爹不求你揚名立萬,只希望你過得平安順遂。」
殷子覆亦如在點墨台前一樣,垂頭看著殷員外,將他爹的話一句一句都認真記入心中。
良久,殷子覆才踏上車來,他看上去倒沒有多少失態,只是眼眶憋得通紅,睫毛根濕漉漉的,聽他爹的話,將眼淚憋住了,沒有哭出來。
這位殷小公子前十八年都是個心智不成熟的傻子,如今神智才清醒過來不到一月,就要離開父母,確實有些難為他。
宋青柚偏頭最後看一眼縣學大門,她還沒有忘記那日看到的人影,本以為對方看見她的天罪印,必定會有所行動。
沒想到直到現在,都毫無動靜。她轉回視線,想了想,又偏頭看了塗滿一眼。
塗滿:「……」明明他現在也是點墨榜文士了,為什麼他還是這麼心慌?
一行車隊在朝陽懸空之時動身,沿街兩邊都有來圍觀送行的居民,頗有一種歡送秀才上京趕考的感覺。
馬車車廂兩邊的窗戶大敞,沿街還有人朝他們車廂里扔花和瓜果以表祝賀。
當然,也有人對宋青柚這個罪魁禍首記恨不滿,送她出城彷彿是在送瘟神。
宋青柚往左看,殷小公子趴在左邊車窗上,時不時探頭出去看他驅車尾隨在後的老父親,一雙黑而明亮的眼眸里盈著淚光,又強忍住不落下,別提多可憐。
她往右看,就連小叫花子塗滿都有五六個交好的同伴,聚集到馬車旁邊,一邊跟著馬車跑一邊大叫:「滿哥,滿哥你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們——」
塗滿先前吐血下台,顯然是受了內傷,這會兒臉上也不見血色,偏偏他又喜歡裝腔作勢,將自己胸膛拍得邦邦響,讓兄弟們等著以後跟他吃香喝辣。
只有宋青柚了無牽挂,一身輕鬆。
馬車從漿水街口過時,她透過車窗往遠處麵攤望了一眼。那日之後,宋青柚終究沒有再去過劉嬸的麵攤,也吃不上她多舀的肉醬。
只希望她這個無關的過客,給他們生活造成的風波能早日平息,不要受她連累。
宋青柚沒有動拋進車裡的瓜果,回身從自己的包裹里掏出一張餅來啃。
邊啃邊看他倆表演,在心裡計算著橡皮擦失效的時間點,好提前有所準備。
車駕行駛到城門口時,緊挨城門的道路邊停靠著一輛馬車,宋青柚被車窗上垂掛的珠鏈晃了眼,下意識偏頭看過去。
那車廂里的人正好掀開帘子,露出一張溫婉的如花美顏。車中美人笑意盈盈地抬眸,與宋青柚目光相接。
宋青柚本欲收回的視線又重新定格在她臉上。
長得好看的人,總是能吸引人目光停留。
兩駕馬車錯身而過時,車裡的美人伸出手來,拋了一個錦囊進宋青柚三人的車上。
三人都不由一愣,車駕便徐徐駛進了城門門洞里,朝城外而去。
塗滿撿起錦囊,嘟囔道:「就一個錦囊,是給我們誰的?」他說話的時候,酸溜溜的眼神已經看向殷子覆。畢竟這位殷公子長得一張小白臉樣兒,一看就很招姑娘喜歡。
殷子覆卻搖頭道:「應該是給宋姑娘的。」
「我?」宋青柚眨眼。她依稀想起來,車裡的那位美人應該是江府的小姐,是繼她之後,第二個登上點墨台的女子,在江小姐之後,才有了更多女子鼓起勇氣上台。
但宋青柚只在台下觀看過,與她並無交集。
「她方才只盯著姑娘,看都沒看我們二人一眼。」殷子覆道。
塗滿聽到這話,剛想嗆聲,轉念一想殷子覆也跟自己是同樣的待遇,心裡一下又舒坦了,將錦囊遞給宋青柚。
宋青柚遲疑一會兒才伸手接過,精神警惕地解開錦囊束帶,見裡面並無異狀,才伸指從里取出一張卷裹起來的紙條。
展開后,上面用娟秀的筆跡寫道:「祝願姑娘,天高海闊,青雲萬里。」
錦囊里還有一塊環形玉佩,細膩的羊脂玉上雕琢著一隻振翅翱翔的鴻鵠,雕工細緻得連鳳鳥的翎羽都根根分明,一看就價值不菲。
丹洗縣城樓之內,江家小姐垂下珠鏈,令人驅車往回行。
丫鬟不解道:「小姐這個玉佩原來是要送給她的呀?您既這麼喜歡她,前些日子就該約她見見面才是,老爺也不會反對您結交文士。」
小姐搖搖頭,「不是喜歡,只是羨慕罷了。」
羨慕她有得見外面天高海闊的機會,也衷心祝願她能如鴻鵠展翅,青雲萬里。
宋青柚捏著玉佩回頭,卻早已看不見那輛馬車,只能見著丹洗縣高大的城樓。
她又低頭看了一會兒紙條上的字,心裡浮出方才驚鴻一瞥時,對方的眼神,竟奇迹般地明白了些許她的心意。
宋青柚將紙條重新卷好,和玉佩一起裝進錦囊里,妥帖地收起來。
車駕離城,送行的人也散去,整個車廂內安靜下來,坐在車廂兩側的人都盯著宋青柚看。
宋青柚拿起吃到一半的糖餅繼續啃,並不主動搭話,也沒有分享食物的打算,只是用詢問的眼神各自掃了兩人一眼。
塗滿揉著自己被捶痛的胸口,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一圈,正思索著該怎麼自然而然地跟宋青柚打好關係,便聽對面殷子覆搶先一步開口道:「宋姑娘,我可以拜你為師嗎?」
塗滿倏地轉過頭去,一臉詫異地看向殷子覆,懷疑這殷家的大傻子還是傻的。
「拜師?」宋青柚也覺莫名其妙,無法理解殷小公子的腦迴路。
他們一同登上點墨榜,同是修行之路上的新瓜苗子,進入州學后,想要學什麼東西,定有更厲害的師父來教導,何至於拜一個跟自己差不多的新手為師?
何況,殷子覆能有高人幫助貫通靈竅,說不定還比她知道得更多些。
殷子覆鄭重其事地從袖子里取出一桿白玉製成的毛筆,托在手心裡,滿懷期待地抬眼看向她,「我想請你教我玩筆。」
他對於宋青柚在點墨台上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轉筆手法早就心嚮往之,這會兒本人就在面前,又沒有殷員外在場時時管著他,他便有些急不可待。
宋青柚:「……」
「哈?玩筆?」塗滿哈一聲,靈動的眼珠左右打轉,也彎腰撿起一根黃瓜來啃,在心中篤定,殷子覆確實還是個傻的。
殷小公子眼中的淚氣還沒有干,睫毛濕漉漉的,雙眼亮晶晶宛如奶狗,讓人實在不忍拒絕。
宋青柚道:「好,我教你,但拜師就不必了,這點小把戲還值當不上。」
殷子覆一時間心花怒放,恨不得搖尾巴。好在他還始終銘記著他爹的叮囑,時時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表現得與別人相差太遠。
他端坐在一側,默默深吸一口氣平復好心情,誠懇地致謝道:「謝謝,宋姑娘真是個好人。」
宋青柚不由失笑,她穿來異世至今,一直在遭受嫌棄和懷疑。第一次被人誇「好姑娘」的時候,收到的是一碗劇毒的糖水,第二次收到好人卡,是因為轉筆轉得好。
她伸手接過白玉毛筆,在手裡顛了顛分量,先是兀自在手心裡把玩一會兒,適應好手感,才捻住毛筆中間,放慢手速邊示範,邊講與他聽。
這會兒不像是在點墨台上,沒人限制她轉筆,宋青柚轉出的花樣更多,跟玩雜耍一樣。
殷子覆雙眼發光地盯著她,已經被她的手藝深深折服。
就連塗滿的想法,都從一開始的「幼稚,傻子才喜歡玩這個」,到現在看得目不轉睛,心裡痒痒,恨不得自己上手試一試。
宋青柚神情淡然,她先示範了兩套簡單一些的轉筆手法,便將筆拋給殷子覆,讓他自己練。
這會兒馬車已經駛上城外官道,靈馬和賦字的作用顯現出來,車隊行進的速度越來越快,疾風被賦字擋在窗外,車廂內一點顛簸都沒有。
宋青柚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綠意片刻,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
塗滿一直跟殷子覆研究著怎麼轉筆,過了小半個時辰,感覺宋青柚似乎真的睡著了,他才小心謹慎地偏轉目光,往她右耳耳畔打量。
即便是睡著了,宋青柚的髮髻也一絲不亂,從后梳到前邊的一縷黑髮將耳後肌膚完全遮擋住,彎月形狀的掛髻壓在耳鬢,只隱約露出一點白皙的耳垂。
塗滿親眼見過宋青柚耳後的天罪印,那黑暗中幫他貫通靈竅的神秘人提出的條件,也證實了他所見不假。
宋青柚的確是個天罪之人。
老實說,塗滿自己也很好奇,她是如何在身負罪印的情況下瞞天過海,登上點墨榜的。
宋青柚並沒有睡,一直都清醒著,因為天罪印的存在,她對於落往自己耳畔的目光尤為敏感。
是以,當有目光從自己耳畔虛虛掃過時,她精神立即就緊繃起來。
車廂內,殷子覆與塗滿小聲地說著話,互相挑對方的手法毛病,毛筆時不時磕碰到什麼,發出一點響動。
一切都很正常。宋青柚不動聲色,繼續合著眼沒有動。
塗滿很快收回視線,專心致志地和殷子覆搶筆來玩。
又過去約摸半個時辰,宋青柚悠悠「轉醒」,她眨著迷濛的睡眼來回看了看兩人,臉頰上暈出一團霞紅,看上去神情頗為局促。
塗滿和殷子覆不明就裡,詢問道:「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