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宋青柚被他們一問,臉頰更紅了些,但她只是抿一抿嘴角,並沒回應兩人的詢問,起身朝前走去,和車夫說了什麼。
車夫拉緊韁繩,兩匹靈馬長嘶一聲,前方有馬嘶聲回應,整個車隊都漸漸停下來。
馬車一停,宋青柚便推開車門,飛快跳下車,往道旁幽深的綠林里鑽進去。
車上的兩人見此情景,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她方才為何臉紅。
塗滿揉揉鼻子,也從車上跳下,往另一邊的樹叢鑽進去方便,只剩下殷小公子坐在原地,忍住了沒有動。
這邊廂,宋青柚鑽進樹林里,一口氣跑出去很遠一段距離,靠在一株大樹后。她的眼眸黑而明亮,哪裡還有半點睡意?
宋青柚一邊等待耳後罪印顯露,一邊謹慎地注意著車隊的動靜。
耳後肌膚微熱,罪印顯露后,宋青柚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熟練地喚出橡皮擦,擦乾淨罪印,拍拍身上的橡皮屑,重新回到車上。
大家都默默地沒說話,車隊繼續啟程。
宋青柚第二次要求馬車停下鑽進樹林中后,州學助教使遣來兩個人,將他們車上的瓜果全都搜羅走了。
塗滿沒得吃,罵罵咧咧地嘀咕了許久。
好在到了下午時分,橡皮擦第三次快要失效時,車隊正好經過一家茶肆,便停下來休息。
宋青柚也不必再厚著臉皮鑽樹林子了。
這地方已經靠近州府,官道兩旁便也有了像這樣的茶肆攤販。
宋青柚躲進茶肆茅房擦乾淨罪印出來時,聽到茶館掌柜與人聊天,嘆道:「上月這山裡面燒了好大一場火,將山裡的異獸都燒得跑出來作亂,幸好有州學里的文士前來取驅妖收怪,不然我還不敢開業哩。」
山火,異獸,時間也對得上,宋青柚立即就想到了那座斗獸場。
沒想到那座斗獸場竟然是開在一州的州府城外,能在州府城外開那樣一座地下斗獸場,又能喚得動官府來搜捕她,必定不是尋常人,多半是這越州城中的權貴。
宋青柚一想到自己忙活了這麼久,結果現在自投羅網,就不由暗罵晦氣。
不過她背負天罪印,不管走到哪裡都不會好過,要緊的還是掌握這個世界的修行體系,就算早先知道這些,定然也會上點墨宴闖一闖。
宋青柚回到馬車上時,塗滿也在說山火之事。
他從小混跡市井,對於打探八卦消息很有一手,只這麼一刻鐘時間,便已探聽到許多細節。
塗滿神秘兮兮地說道:「……那地方叫做幽冥塢,太陽一落山,住在周邊的村民就不敢出門了,說是夜裡山鬼夜行要抓活人吃。許多人都曾看見過綴金鑲銀的鬼車在山間行走,有人因為貪念想要跟上去看看,結果人就再也沒回來。」
「住在這一片的獵戶和葯農進山都得避開那地方,要是不小心進去了,就會被鬼打牆困在裡面,再也出不來。村民以前上報過府衙,請過州學文士來驅鬼除妖,不過都沒什麼效。」
「大家都說這一場山火是老天爺降下的雷罰,引燃枯木,把鬼都燒乾凈了,鬼打牆也沒了。」
宋青柚默默聽著他講,心道,哪來什麼鬼打牆,那就是斗獸場外設置的隱匿陣法,所謂的鬼車,想來是在斗獸場進出的人員。
就是不知是那陣法太過高級,將州學文士也糊弄了過去,還是文士也不敢多管。
「如今,山火把藏在深山裡的異獸都轟出來了,州學文士都搶著來為民除害,能記學分。」塗滿說著搓了搓手,「聽說,異獸身上的東西也很值錢。」
閑談間,車隊很快到了越州城。
越州城牆高大遼闊,門上城樓亦十分雄偉,是丹洗縣完全不能比的。
車駕從城樓中穿入,熱鬧的市井喧囂一下子沖入耳中,街道兩面皆是商戶樓閣,籠在夕陽餘暉中,一派繁華之景。
車裡的三人都跟沒進過城的土包子一樣來回張望,眼睛都快忙不過來。
越州州學位於城東,他們一行車隊從西門入,幾乎橫穿整座城池。車駕在城中不可疾行,車隊的速度慢下來,徐徐朝城東行,一路上倒是將越州城的風貌看了個詳盡。
即便是宋青柚這個見過繁華都市的現代人,也為這古都截然不同的富麗堂皇所折服。
因丹洗縣屬於比較靠近州府的縣鎮,點墨宴后又未在縣城裡耽擱太久,他們算是較早一批來到州學的人。
助教使趁著天黑之前,急急地領三人去新生堂報道。
將他們丟到新生堂門口,助教使就一臉終於完成任務的表情,說道:「州學新生正式入學日在七日之後,要等到所有縣鎮上的新生都到齊,你們來得太早,在新生堂里領了一應物品分配好校舍后,就自行安排吧。」
說完,也不等他們多問,整個人一瞬從原地離開,一個眨眼便已瞬移出百步外,消失在了夕陽的餘暉中。
竟然還用上了行氣。
塗滿摸摸鼻子,率先道:「肯定不是我被討厭了,我都沒和助教使說過話。」
宋青柚看他一眼:「所以你該反省為何你沒有跟他說過話。」
她隨口說完,轉身往新生堂里走,殷子覆抬步跟在她身後。
塗滿站在原地琢磨片刻,驀地瞪大眼睛,快步追上來,驚訝道:「難道你們都和他說過話的?什麼時候?完蛋了,我是不是應該要給他送份禮才對?你們都送過了嗎?」
殷子覆實誠地點頭,「送過的,我爹為我備了弟子禮送與助教。」
這下子,宋青柚和塗滿都一同轉頭看向他,兩個人的臉上都明晃晃地寫著「真要送禮?」四個大字和一堆問號。
殷子覆無辜地眨眼。
不過,現在人都走了,真要送禮他們這兩個窮人也根本就拿不出像樣的禮物,再說這些都是無益。
反正就算沒送禮,他們也入了州學了,頂多就是挨了點冷臉,這又算得了什麼。
「喂,你們三個,要進來報道就快點,不然我們可要閉館了。」新生堂內傳來一道催促的喊聲。
三人趕緊應道,快步往裡走。
現下天色已晚,新生堂里十分冷清,裡面只有兩人值守。他們一進新生堂來,就被催著填報錄入信息。
之後各自領到一枚兩指寬的州學文令,那令牌看上去與點墨宴上的白玉屏風出自同一種材質,上面顯示的字跡竟也同他們錄入點墨榜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宋青柚:「……」她看著自己鬼畫符一般的名字,靜默無語。她平時的字真的沒有這麼丑!
新生堂的學官一邊為他們錄入信息,一邊說道:「入學之日會為你們測試天賦屬性和適合的修鍊道派,等新生課程開放后,你們便可以根據測試的結果來選報課程。」
塗滿聞言問道:「師兄的意思是,只要我們想學什麼就可以報什麼嗎?全憑我們自己選?」
新生堂的接引學官同是州學弟子,他臉上微笑有些意味深長,用一副看破世事的神情說道:「除了行氣訣是新生必修的基礎課程外,其餘的課程都需要學子自行填報交納束脩才能修習。」
宋青柚瞥見他臉上微妙的神情,便心生不妙,問道:「師兄,每門課程是會限制人數么?」
學官頷首道:「每位夫子每年收的學生人數不定,人數一滿便不再收了。」
宋青柚:「……」懂了,又要搶課是吧?沒想到她都穿入異世界了竟然還逃不過搶課的魔爪。
塗滿注意力卻在另兩個字上,他撇一撇嘴角道,「束脩?原來還要交錢啊?」
那學官蹙眉看他一眼,「這是自然,難道你以前上學堂都是免費的不成?」
塗滿暗自嘀咕,他以前上學堂確實都是免費的,只不過是趴在窗口偷聽,就是不知道這州學的窗口好不好趴。
束脩對現在一窮二白的宋青柚來說,也是個難題。他們三個人中,唯一不用擔心束脩問題的,大概只有殷小公子了。
兩人詢問以往新生大致有什麼課程,每堂課的費用幾何,最後發現,丹洗縣獎賞點墨榜上文士的財錢,也就夠他們支付行氣訣這一門基礎課程,還有到州學初期的生活住宿費用。
要想學其他課程,就得自己想辦法。
原本按照以往慣例,縣裡會為登名點墨榜的文士舉辦各種宴會,讓文士能與當地富紳氏族結交得更緊密,文士單單收到的各方賀禮就能比縣裡獎賞的多。
奈何這一回情況特殊,縣太爺恨不得早點將他們送走,哪還有心思辦宴會,宋青柚等人自然也就沒有收到什麼禮。
這時,正巧有人又往新生堂里走來,學官看見來人立即恭敬地迎上去,殷勤道:「魏師兄怎麼有空來我們這兒?」
那被叫做魏師兄的人笑了笑,「我是來替俞老接一位故人之子。」他目光在宋青柚三人身上轉一圈,隨即便落到殷子覆身上:「是殷子覆,殷公子么?」
殷子覆點頭。魏師兄便道:「俞老已經令人為你安排好住處,請跟我來。」
有錢公子乖巧地和兩人揮別,留下兩個窮人酸溜溜地面對面。
雖然如此,宋青柚和塗滿還是沾了點殷小公子的光,新生堂學官恭敬地將魏師兄送出門,轉過頭來再面對宋青柚兩人時,立馬對他們熱絡許多。
甚至在選擇校舍上,還事先詢問他們的想法。塗滿高調地要了一處眾星拱月的中心位置。宋青柚與他相反,挑了一處偏僻的院落。
給兩人辦理妥當后,學官便也關了門,領他們去校舍。
天色暗下來后,州學里的燈火漸次亮堂起來。
新生堂的地勢比周遭高一些,便恰好能將四面之景收入眼中,宋青柚來回看一圈,發現這些燈火輝光竟會流動,似夜裡星河一般流淌在樓閣館舍之間。
當他們走出新生堂,走入林間綠道,宋青柚便明白這是何原因了。
這四處的燈光確實會流動,這一道道光團都是一個個的光字,嵌在路旁形態各異的小石墩上。當有人走近時,光字便會從石墩上浮出,為人照明引路。
這些光蝶有些三五成群,也有些獨個兒遊盪的,將周遭夜景照得如夢似幻。
「這是蝴蝶么?為什麼能發光?不對,這裡面好像有字啊!」塗滿在旁邊一驚一乍地叫喚,伸手去抓光字蝶,被躲開后還不罷休,追著光蝶跑。
宋青柚曾見過這種光蝶,不像塗滿那般丟人現眼。
州學校舍男女自是不同院的,女子居住在上汀園,男子居於霄雲閣。
上汀園四面環水,以一道廊橋連通,園內遍植蘭花草,正是蘭花盛放的季節,馥郁的蘭香氤氳在空氣中。
花樹掩映下,坐落著一間間獨立的小庭院,鱗次櫛比地鋪展開,中間以青石小徑相連,頗具有規模。
州學不分年級所有女修都住在這裡,兩人同居一處小庭院,各自都有獨立的廂房。
宋青柚和塗滿兩人道別,進了上汀園,循著門號找到自己的居處。這座院子在上汀園外緣,已經臨水,位置很有點偏僻。
她走近門邊,意外地發現門側的青石上已經有人錄了名,沒想到她的舍友比她先到了。
「游信花。」宋青柚輕喃這個名字。
青石上的三個字筆畫勁瘦,稜角尖銳,形似瘦金體,字裡行間便有股收不住的鋒銳之氣撲面而來。
宋青柚不由後退半步,恍惚覺得自己被這字中文氣蟄了一下,不由輕嘖聲,由字及人,懷疑她的新舍友怕是有點不太好相與。
她定一定神,才抬手將自己的文令在旁邊空白的青石上靠了一靠,青石上漾出一縷微光,上方浮出她狗刨似的名字。
宋青柚看著兩個名字慘烈的對比,再次無語凝噎。
錄入名姓后,眼前的房門咔噠一聲,自動開啟。門廊亮起一簇燈光,隨著她走入,庭院中的燈都漸次亮起。
穿過門廊后便是一座天井花園,花園裡種植一株桃花樹,樹下擺有石桌方凳,正對面是寬敞的廳堂,廳堂左右各有一間廂房。
左右廂房雖然門對著門,但中間有花園相隔,私密性應該挺好。宋青柚對這樣的居住環境簡直不要太滿意,她這樣的情況,太需要自己獨立的空間了。
宋青柚左右看了一眼,正欲抬步往裡走,便聽身後大門又是咔噠一聲,猛地被人從外推開。
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從外撲入,宋青柚心中一驚,警惕地回首望去。
來人還保持著推門的姿勢,抬眸望過來。
門扉內外,兩人隔著門廊下昏黃的燈光相望,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都覺得這雙眼睛似曾相識。
但這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轉瞬即逝,宋青柚看到她時瞳孔不由縮緊,只因來人身上就連深色衣袍都難以遮掩的血色。
宋青柚幾乎是第一眼便將她與門旁青石上的字跡對上號。
她的確人如其字,有一雙銳利的狹長鳳眼,纖長的睫毛彷彿一筆勾勒的濃墨在眼角染出一抹上翹的弧度,既冷且艷,眼瞳中映著門廊暖光,卻仍令人背脊生寒。
宋青柚上一次有這般本能反應,還是在斗獸場的地崖當中。
或許讓她覺得似曾相識的,並不是外貌,而是那雙眼中相似的殺氣。
兩人目光短暫交匯,女子斂下眼眸,往後撤回一步,退出門外,朝門邊的青石上瞟去一眼,勉強辨認上方字跡,「宋……?」
「宋青柚。」宋青柚主動開口,「我剛從新生堂過來,被分配住在這裡。」
「好妹妹,都說字如其人,我看也有不準的時候。」女子眨了下眼,眼眸忽而一彎,露出幾分笑意來。
她這一笑,便猶如春風化雪,身上那股讓人膽寒的氣息便跟著蕩然無存。笑著笑著,她忽然捂住心口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就軟倒在了門口,面帶微笑地暈了過去。
宋青柚:「……」
宋青柚猶豫片刻,蹲到她身旁,從她身上摸出同樣的州學文令,確認她的身份。
游信花能被分配到與自己同住,應該也是同一批新入州學的點墨學子,她這樣渾身是血地回到舍院,顯然不太尋常。
按理來說,宋青柚應該立即上報給學官的,但上報學官便意味著會有一大批人來到舍院,她這個見證者必定不能那麼快脫身回到房間。
橡皮擦的時效已經快要到了。
宋青柚暗自嘆息一聲,確認過她的身份后,認命地撈起她的手臂架在肩上,往屋裡拖。
畢竟兩人之後要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她也不好見死不救。更何況,她都叫自己好妹妹了。
游信花在女子當中算得上高挑,身量要比她高出半個頭,好在她纖肩薄腰,其實並不算沉重,宋青柚也不是完全扛不動,就是對方柔軟的身骨讓她不好使力。
她哼哧哼哧拖著自己這位初次見面的漂亮舍友往左邊廂房走,方才進門時,她便觀察過,左側廂房有人居住的痕迹。
房門沒有上鎖,一推就開。
游信花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傷,血流不盡似的,一路竟在地上拖出一條血痕,在這深更半夜裡,簡直驚悚。
宋青柚將她拖進廂房,扛上床榻,累得坐在床邊喘氣。
屋裡的燈光因為有人進來而自行亮起,將四周照得一片亮堂。宋青柚坐在床沿邊仔細打量起游信花來。
她這個新舍友實在是漂亮,即便是像這樣狼狽地昏迷在床上,都難掩五官之間濃艷的姝色,艷麗而脆弱,像一株風雪當中的紅梅。
可宋青柚看著她,深刻在腦海里的,依然是院門打開那一刻,她回眸時看見的那一雙殺眼。
和地崖里看見的那一雙眼實在太過相似。
宋青柚默默盯著她看了片刻,忽而站起身來,找到凈室里。凈室里配備有洗浴的設備,都賦有文氣法力,能被行氣催動,生成熱水。
她摸索清楚用法,打來一盆熱水,替游信花處理身上的傷。
解開衣襟后,宋青柚才發現,她身上的傷其實並不多,衣服上的血似乎不是她的。
她動作頓了頓,最終還是伸出手將她的衣襟徹底扯開,映入眼中的身體白皙漂亮,曲線玲瓏,確確實實是一副女人的身軀。
不是男扮女裝。
宋青柚用手背敲了一下自己額頭,像是想要打掉自己腦海里離譜的想法,暗自好笑,「你真的是小說看多了,哪來那麼多戲劇化的事。」
她將游信花身上的血漬擦洗乾淨,又從衣櫃里找出一套乾淨的內衫替她換上,確認她的呼吸平緩,應該不會死後,便將她放到床榻沒被血跡污染的內側,蓋上被子,轉身退出了左廂房。
房門咿呀一聲闔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床上原本昏迷的人,睫毛輕顫,緩緩睜開了眼睛。她指尖勾動,一枚竹簡出現在掌心,竹簡內凝結成一個「音」字飛出,飄來她耳邊。
音字波動,傳出一道男人的聲音,急道:「怎麼這麼久才接通,我還以為你折在張歸陽手裡了。」
「我還不至於死在那個草包手裡。」她從床上坐起身,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若有所思道,「只是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