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九四年九月,孫天雷從忙碌中抽出身來,專門請了一天假,去縣醫院驗血,醫生告訴他,因為不注意休息,肝病未能痊癒,轉為慢病,要他以後一定要注意休息,堅持長期吃藥。
回到鎮政府,孫天雷不禁流下淚來。這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中註定的。一是因為自己對疾病的無知,沒有靜養治療,二是自己工作調動后,出於對工作的負責,成天奔忙,有時連飯都沒從從容容吃上一頓。但肝病卻需要絕對靜養。而今,他無話可說,只有自咽苦果。縱是辛酸,也無事無補。
窗外的陽光很刺眼,小屋很窄,不透風,呼呼轉的小電扇也不解熱。孫天雷靜靜地躺著,心中懊悔,腦子裡很亂,心情疲倦而傷感,正是自己的本性使然,生了病也不在乎,吃藥也不遵醫囑。於是才會有今天的結局,明天即將斷送的,除了金錢、前程,還有一節節火熱而珍貴的生命歷程。只求自己不要過於悲觀才好。
隨後大半年的時光,孫天雷都是在一種艱難的情緒中過來的,這種情緒,對他的身心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一方面,要努力去做好工作,以免招來領導的責難,承受難以忍受的屈辱;一方面,要自己照顧好自己的生活起居,保養好自己的身體,以免病情反覆。而要想魚和熊掌兼得,幾乎是不可能。結果兩方面他都沒有做好。由於身體欠佳,非常健忘,工作常常出現差錯。成天陷於繁忙瑣事之中,沒有交際時間,生活中的朋友也越來越疏遠了。
孫天雷雖然表面上還是成天嘻嘻哈哈過日子,但心情卻很低沉,他不知道,在追求事業和愛情的道路上,是否已經迷失了方向。從踏進向陽鎮的那一天起,從成為趙國強的下屬那天起,他似乎就在不斷地犯錯誤,搞不清楚他的選擇是對還是錯。這種感覺,讓他迷惘。
九五年春天,向陽鎮的人事變動很大,鎮黨高官劉雲德升遷去了縣裡,趙國強當上了鎮黨高官,方遠志任鎮長。這下好了,趙國強的脾氣更大了,對孫天雷成天呼來喚去的,工作安排越來越多,要求也近乎苛刻,經常加班加點,一刻也不得休閑,這還不算,孫天雷稍有差錯,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顏面盡失,自尊掃地。有時候,孫天雷滿腹委屈,真想撂挑子不幹,但一想到這份工作是他自己選的,再苦再累再委曲,都得他一人承擔。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淡定,淡定,再淡定!
那年冬天,對孫天雷來說,似乎特別的冷。有天晚上,孫天雷坐在辦公室那張破藤椅上,伏案疾書,加班加點給趙國強書記寫講話材料,天氣太冷了,凍得孫天雷直搓手跳腳。窗外寒霧籠罩,除了街上偶爾有汽車過路的聲響,便陷入一片寂靜。孫天雷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是凌晨。
孫天雷寫完最後一個字,然後復讀一遍,確認沒有差錯之後,才長吐了一口白氣,擰緊鋼筆帽,搓搓凍僵的手指,打了幾個哈欠,準備回自己的小屋休息。
這時候,政府小院里卻進來了一幫人,吵吵嚷嚷的。孫天雷顧不上一身疲憊,趕緊出去看個究竟。這一看,嚇得孫天雷腿都軟了。
一個瘦長的小夥子,頭髮髒亂,滿臉血污,穿一件撕破的棉襖,直挺挺地躺在冰涼的水泥地板上,四五個男人,罵罵咧咧地圍在他的四周,有人還時不時踢上一腳。小夥子縮緊身子,毫無反抗之力,喉嚨呼呼地排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孫天雷趕緊上前制止,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男人提著一把殺豬刀,氣呼呼對孫天雷說,這個龜兒賊娃子,晚上夥同幾個人來到我家裡,想敲詐我的錢。敲詐不成,便威脅要打我。幸虧我早有預感,跟自家幾兄弟做了一些防備,雙方動手,沒讓他們佔到便宜,不然肯定吃大虧。幾個賊娃子打不過,就開始逃跑,這一個被我們追上,從屁股後面捅了一刀,現在我們把賊娃子交給鎮政府處理。
孫天雷看了一眼拿刀人,竟是周三,家住向陽鎮桑樹村,離場鎮很近,在向陽鎮也算一霸,喜歡操社會,平時跟一幫人稱兄道弟,全鎮沒人敢招惹他。
孫天雷便問,一個大活人,你們是怎麼弄過來的?
「我們是一人提一隻腳,拖了幾里路,拖到鎮政府來的。」
孫天雷想到鎮政府外面那條坑窪不平的石子馬路,禁不住皺了皺眉,天這麼冷,捅了一刀,一路流血,還拖這麼遠,這人還能活嗎?
「反正情況就是這樣,我們把人交給你。」周三和幾個男人朝躺在地上的小夥子吐了幾口唾沫,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向陽鎮是新建鎮,沒有派出所,公安案件歸鳳凰派出所管。因為派出所離得遠,打打殺殺的事情,便時有發生。但這種要命的陣仗,孫天雷還是頭一次遇見。人命關天,該怎麼辦?想起上次兩兄弟打架的教訓,孫天雷不敢私自作主,趕緊給遠在鳳凰鎮的趙國強書記打電話,請示下一步該怎麼辦。
趙國強打著哈欠,聽完孫天雷的彙報,顯得有點漫不經心。我人不在向陽鎮,又是大半夜的,你找我,我又能怎麼辦?這樣吧,你先給鳳凰鎮派出所打電話,讓派出所派民警來處理。其它的,明天再說吧。
可是,趙書記,現在這個人就躺在鎮政府院壩里,流了很多血,好象不行了,如果不救治,很可能會死。
趙國強不耐煩了,說,他死不死的,能怪我嗎?只能怪他自己做賊。叫你先找派出所來處理,就這樣。實在不行,你就打120。趙國強說完,就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天實在是太冷了,孫天雷掛掉電話,趕緊打著手電筒返回來看。地上的賊娃子一動不動,借著手電筒的光,孫天雷看見小夥子雙目圓睜,瞳孔已經放大,再試試鼻息,竟然沒有呼吸了。
就在瞬息之間,孫天雷見證了一個大活人變成死人的全過程。他倒抽一口涼氣,感覺有一股恐懼的力量浸透全身。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辦公室,再次給趙國強打電話,語無倫次地說,趙...趙書記,人已經..已經死了。
趙國強聽孫天雷哆哆嗦嗦地講完,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孫天雷,你怕了嗎,哈哈哈,死人有什麼怕的?行了,行了,你不要講了,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更好,免得大半夜的還要爬起來熬凍受累,等明天上班再來處理吧。
孫天雷給鳳凰鎮派出所打完電話,又來到死人身邊看了一回,那個賊娃子死不瞑目的眼神,那條拖得很長的血跡,以及僵硬的屍體,讓孫天雷不寒而慄。在確認他已經完全僵死之後,孫天雷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小屋睡了。但他躺在床上,一直難以入睡,全身冰冷。好不容易囫圇睡去,卻又被惡夢驚醒。
孫天雷乾脆不睡了,他墊高枕頭,沒來頭的想,小人的命,好比草芥。你是死是活,沒人會在乎。這個賊娃子,死得太不值。也許這天底下,只有他孫天雷還在為他的死而感到惋惜吧。孫天雷甚至在懊悔,為什麼自己不早一點打120來搶救呢。
第二天,縣公安局和鳳凰鎮派出所的民警都來了,屍檢發現,死者屁股尾椎骨下,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割斷了大血管,失血過多,直接導致了死亡。很快,周三被抓,叫他過來辯認屍首,周三一概認罪,但對死者毫不認識,只初步交代說前段時間在重慶某地操社會,收保護費,跟另一幫人發生過衝突,打傷了他們一個人,結下了梁子。這次是他們過來報復。
死者無名無姓無籍貫,誰也不認識。究竟是何方神聖,一時難以查清。沒辦法,公安局只好通知縣殯儀館拉去火化,照了一張屍體面部照片,留存案底。再後來,周三被判刑十年,當然,這是后話。
這一次的經歷,孫天雷除了對生命的感嘆,還增加了對趙國強書記的質疑。他發現,趙國強書記身上的確有些不好的秉性。這種秉性,似乎跟一個黨員領導幹部很不相稱。
必須承認趙國強有能力、有魄力,但他有個毛病,眼睛喜歡向上看,不往下看。縣領導來檢查工作,他點頭哈腰,迎來送往,樂此不疲。領導交辦的事情,無論公與私,他都全力以赴,衝鋒在前。但如果群眾有事情,找他解決困難,他總是不上心,要麼橫眉冷對,要麼就直接推給鎮長方遠志,他樂得個清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