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雲邊·安將軍的蜘蛛·上
太陽在海面漸漸地升高,即使在七月,清晨的海風也終究還是帶來了一絲涼爽。
看著眼前這個叫席應真的黑袍和尚。郭來慢慢在幾人眼前自己從海水裡站了起來。
他伸了伸懶腰,讓人覺得他剛才並似乎沒有跟人打架,也不是掉到海里。
反而像是剛在溫泉里泡了半個時辰一般,舒服地舒展著身體。
而郭來自己,似乎也是這樣認為。
看著小夥計把商氏兄弟兩人的屍體從海中撈起,商家的眾人從碼頭趕過來。
即使是自己往海里跳的,他也懶得動,更不在意和尚他們看沒看出真假,也懶得去裝。
「他們是我殺的。」特別是在剛才回答了那個殺人和尚席應真的這個問題以後。
因為郭來知道「借刀殺人」至少必須要有一把刀。而在席應真他們的眼裡,自己就是這把刀。
一把搭台唱戲的時候必須要有的刀。少了他這把刀,今早的這個戲台就算白搭了。
於是和尚抓住了真兇。
真兇被和尚抓住了。
這是兩碼事,絕對是兩個人的兩碼事。
「殺了商家的人,兇手自然要等商家的人來處置。」和尚說完話,彷彿已經給了海灘上商家的跟班們一個交代。
跟著和尚和老學究四人,走在後面的郭來看著前方,看著商家跟班們抬著商家雙寶的屍體進了小酒館。
「你們為什麼不抓住我捆住手腳?不怕我跑了?」郭來看著他們問道。
老學究扭過頭看向遠方,只當沒有聽見。中年美婦從鼻子冷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郭來又看了看小夥計,小夥計依舊笑著露出兩排大白牙。
郭來再問向和尚,又在話的最後加上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
和尚聽到,耳朵跳了跳,嘆了口氣看著他低聲說道:「我們不一定打得過你。」
打不過,確實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但郭來看了看走在身邊的幾個人,每一個,都是深藏不露。
他自己都不確定和尚這次是沒打誑語。
他們只是不怕他跑,或者有把握,他跑不了。
但事實卻總歸還是如此,郭來也沒有跑。他笑了起來,用很大的聲音說道:「從柳州到北海,一來一回,即便快馬也要到第二天早上。」
「一身海水,我得先去洗洗。不然就變成條鹹魚,只能等他們到了這裡拿來燜五花肉了。」
「鹹魚燜五花肉!」郭先生想象著這道菜的樣子,又再自言自語說了一次。
說完他也不再理會幾人。
在眾人無可奈何的白眼下,郭先生大步向前,朝著早已像個小媳婦兒般等在小酒館門口的白雲邊走去。
「聽說你殺了人?」快到碼頭的時候,白雲邊遠遠地輕笑著問他。
「是的。」郭來也笑了笑回答。
「那麼先吃早餐還是先洗澡?」白雲邊看了看他的衣服。
似乎吃早餐和洗澡更重要一點,比起殺人。
「當然是先吃東西!」雖然郭來看著小媳婦兒,覺得睡覺比吃早餐和洗澡又多重要一點。
但在回答「先睡覺」時被白雲邊瞪回了一眼后,他還是退而求吃早餐。
他將長衫脫下,赤著上身,只穿條薄的已經快被海風吹乾了的長褲,一雙人字拖。
在洗澡這件事上,郭先生向很有講究。有小洗,也有大洗。
見水為小洗,見到很多水,
叫做大洗。
現在他決定先小洗,吃了早餐再大洗。免得太陽出來,又是一身香汗。
隨便沖了沖水,將海水的鹽從身上沖走後,郭先生坐在了桌子旁。
小酒館前的八個涼棚下,有八張八仙桌。黑袍和尚席應真,中年美婦,老學究三人依舊各佔一桌。
而現在郭來也佔了一張桌子,原來屬於柳州商家那一張桌子。
郭來很自在,他知道在柳州商家的人到來之前,自己不會有危險。
因為和尚他們還需要他,一個被人們所需要的人,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
即使是作為一個殺人兇手而被人需要著。
「被家人和朋友需要,是快樂幸福的。而被敵人需要,卻是安全的。」郭來覺這種事情得很奇妙,他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在牙齒白白眼睛亮亮的小夥計再一次過來問郭來早餐吃什麼的時候,這一次郭先生沒有絲毫的猶豫。
如同每一個只有今天沒有明天的殺人兇手,在臨刑前都要吃頓飽飯一般。
在另外幾桌搖頭嘆息的眼神中。郭先生很神氣,也很豪氣地大聲說道:「碼頭上的早點攤上,每樣都給我來一份!」
「北海海鮮粥,白灼大蝦,清蒸大蝦,油燜大蝦,豬腳粉,沙蟲冬瓜湯,柳州螺螄粉,太原頭腦、清徐灌腸、古交油麵兒、山西刀削麵、陽曲折餅、靈丘黃燒餅、老大同八大件、大同黃糕、渾源涼粉、陽高羊湯、天鎮豆皮、廣靈驢肉、定襄蒸肉、應縣涼粉、碗團、平定過油肉、盂縣莜面栲栳栳、平遙牛肉、太谷餅、長治臘驢肉、長子炒餅……。」
看了看桌上只有一碗清水兩個饅頭的席和尚,一碗餛飩的美婦,還有老學究桌上的一碗白粥。
又再看著自己滿滿的一大桌子食物,郭來很愉快,也覺得很滿足。
特別是白雲邊坐在邊上嫵媚地笑著,時不時幫著往碗里剝只蝦,夾過一塊牛肉的時候。
雖然並不明白為什麼早餐會如此豐盛。
但郭先生現在的感覺,現在就算是白給自己八個皇帝,他也不去做。
他很開心,吃得很開心。
這樣的開心,卻並沒有持續太久。
在愉快地吃了幾塊牛肉,兩塊豆皮,一整隻豬腳過後。郭來卻突然停了下來,放下了筷子,瞪著滿桌的食物,停了下來。
「怎麼了?」白雲邊看向這個剛才還很愉悅,卻突然停下來的八個皇帝,問道。
「我們現在是在哪裡?」「郭八個皇帝」沒有回答,又突然問。
「廣西北海呀。」白雲邊看著他,很奇怪地看著他,答道。
「那……,你有沒有發現,這一桌二十五六種食物,倒有二十一種是山西的?」郭來又奇道。
聽到這裡,白雲邊明白過來,瞟了一眼鄰桌那位一邊吃著碗里白米粥,一邊又看向這桌的滿桌佳肴大搖其頭似乎在自言自語說「浪費可恥」的老學究。
她不由低聲笑道:「到了晚上你就會明白了。」
「哦?」郭來看了一眼白雲邊,也不知是明白了這件事的原委。還是明白了為什麼要到晚上會明白?
但他很快就又重新放下了問題,喝下一碗鮮美可口的沙蟲東瓜湯后。又再拿起了筷子,繼續愉快地做著他的八個皇帝。
「一個晚上想不明白一輩子的事。一餐早飯也沒有辦法去確定今天的晚餐桌上有沒有酒。」
所以千萬不要相信別人說的改天會再請你的晚飯,好好享受眼前這一桌就很好!」
眾目睽睽之下將一大桌早餐風捲殘雲般全部都掃光的郭來,在白雲邊含情脈脈的眼光和明媚的笑聲中放下了筷子。
他愉快拍拍屁股說了聲:「去洗澡!」
「大洗!」
補充了一句,「郭大洗」站起身來,在門外眾人那越來越覺得他就是真兇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酒館。
一一一一一一
日已中,在整個夏天裡,沙灘上最清靜的時刻,就是午時。
火辣的陽光直射在海灘上,混合著濕熱又無法散發的蒸氣,把溫度提得很高。
包子攤的老王,在小酒館大堂的陣陣椰風中喝下一口透徹心扉的冰鎮米酒。看著遠處椰林樹影下成群休憩的騾馬。
對早已躲進了酒館里各攤位的老闆說了一句大家都不想去否認的話:「這樣的溫度和濕度,甚至剛包好的包子放在陽光下都能一下蒸熟。」
早餐鋪子已經收起來,因為已經是中午。
他們早已收拾起臨時搭起的鋪子,躲進了小酒館里,吃著海鮮飲著美酒。
看著窗外沙灘,白雲,夏日的風景。
早間的辛勞,已經換成了現在的享受。在這裡,他們是老闆,只要有錢消費,在這裡誰都可以是老闆。
郭來已經洗完了澡,也穿上了衣服。
席和尚敲門的時候,郭來正穿的乾爽的衣服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背著雙手,看著遠處樹蔭下乘涼的騾馬。
他打量著進來的席應真,這個三十齣頭的和尚。瘦而高的身軀裹著件黑色極薄的僧衣。同樣削瘦的臉頰讓臉上的五官更為鮮明。
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微閉,似乎時刻是在觀想自己的內心,只偶睜開時閃出誘人心扉的光芒。
而和尚這時也在看著郭來。
二人對視良久,郭來終於還是先沒忍住,先說了話。
他雖然已經穿上了衣服,但他還是實在不太願意跟一個男人對視太久。而且這個男人還是一個和尚,顯得更加怪異。
郭來先是笑了笑,對於進到自己房間的人,就是客人:「大師可喝茶?」
「沒有酒時也喝茶。」和尚也客氣地笑道。
二人坐在窗前端起茶杯看著窗外的騾馬,在烈日下,樹蔭里喘著粗氣的幾十匹騾馬。
「恭喜施主!」片刻的寧靜過後,席應真突然說道。
郭來一愣,轉頭看向和尚。
「施主利用商家二寶,又爭取到了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和尚也看向他笑道。
「哦?大師為何如此說法?郭某現在是一個殺人兇手,逃脫不了被囚於此。」郭來疑惑著說道。
看著郭來,-席應真卻並未接過他的話,他轉過頭,目光又再轉向窗外。
他的目光越來越遠。越過樹蔭下的騾馬,越過陽光燦爛的沙灘,甚至是越過了茫茫的深藍色海洋,一直飄向天際。
他聲音也彷彿變得遙遠,語氣淡淡而緩緩地說道:「十年之前,黔州道貴陽,上萬戶府楊秀反。」
「時朝廷征糧不足,大兵徵集一月未發。然兵貴神速,一月間楊秀已連下漢中,梓童,陽平關數城。月余間,楊秀兵力已增至十萬餘眾,兵鋒直至成都城下。」
「楊秀使兵五萬圍之。余者兵分二部,一部挺進雲南。一部經子午谷入潼關,欲取長安。」
「楊秀之策,大軍若取長安,則可據西京,進涼州,取甘肅,據西北以爭天下。」
「若西安不下,只雲南,四川,貴州三省,亦可擁三省之地王西南,比蜀漢先主據蜀道天險為蜀王。」
說話間回過頭看著郭來,見郭來端起茶杯,神色自若,依舊淡淡看著他,在聽他講這個故事。
「彼時,時任兵部侍郎的脫脫,事急權益之下,傳檄廣西南寧邕王領征西將軍位,率兩廣之兵入滇。」
「長沙湘王,領征南將軍位。率本部湘軍入川。」
「而西線,只能先從大都九門分調九名參將。領大都以西的一個下萬戶府,三千人為前鋒,馳援長安。」和尚看了一眼郭來。
「西線這一支,兵力太少。本來只是作為聲援之意,以安軍民之心。卻不承想,卻正是這一支聲援之兵,起了關鍵作用。」席應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