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此一生枉

第196章 此一生枉

年輕人嘴角苦意不歇,道:「是啊,我早已消亡,現在不過一絲執念而已,不多時也會回歸天地之間的。」

中年人笑容漸現,道:「哈哈,哈哈,好走好走,如此我便不相送了。」

年輕人搖頭笑道:「你不必送我,因我要帶你一起走。」

中年人漸起的笑意剎那僵死在了臉上,眼睛瞪大了起來,道:「你一定是在說笑,你不過一絲執念,而我七魄已合,你如何帶得我走?」

年輕人道:「我雖一絲執念,但幸喜執念強烈。臭肺,跟我走吧,忘記此前的一切,回歸天地之間,朝為晚霞,暮隨清風,升而為雲,降而為雨,便如沉睡了一般逍遙自在。而留在這裡只會念念不忘,只會痴痴流連,只會痛苦累積著痛苦而已,有何益處呢?」年輕人淡淡說著,伸手一招,中年人身後所背古琴須臾間就落在了年輕人手裡。

年輕人輕撫琴身,面容上滿是懷念之意,微微嘆息道:「那日同奏《鳳鳴曲》,你沒有敗給「大賢遺音」,而是我敗給了他。致使你不得在佳人之懷,卻陪我在這墓中而腐,九流實在負你良多。」

中年人眉宇間漸現哀傷之色,輕哼道:「喋喋不休,惹人煩憂,你何不快走?!」

年輕人聞言卻席地而坐,橫琴在膝道:「臭肺,我猜你也十分想,再聽一聽這首曲子罷。」

中年人眼眶微紅,恨聲道:「我不想聽,也不願聽!我本已忘記,為何又讓我記起?!」

年輕人十指按弦,忽然嘆息道:「欲所不得,乃生嗔惡。雖然那件事是你之過,但我也知道,其實,你也是我們幾個之中,最痛苦的。臭肺,過往已成定局了,為何你還緊捉著不放?」

中年人呆了一呆,低頭凄然的看著自己的雙手,雙眸中卻閃爍出異樣的光彩,道:「雖兩手塵埃,心也生霾,但我實是不願鬆開。你,休想帶我走!」

年輕人仰首望了望中年人漸顯猙獰的面容,輕輕搖頭嘆息,修長的十指,泛抹琴弦,輕輕哼道:

「天極峻峭兮可掇星,吾有梧樹兮鳳初鳴。

幽泉流崖兮音冽冽,扶搖摶升兮上青冥。

引霄雲兮落綠雨,銜碧椏兮築華屋。

蘭蘿嬌兮盈梁,芷薇香兮彌廡。

既已兮止休,眺望兮踟躕。

秀木兮高,林山兮霧。

棣兮棠,桑兮榆。

密霖兮回,疏溦兮佇。

獨即兮不息,蜷首兮歸獨。

羨比翼兮旋羽,連理枯兮猶復。

亂雪忽兮凋西山,清江結兮冰南浦。

冬至春生兮韶光凌,夏繁秋至兮聲清清。

桐蔭婆娑兮疑來影,此生可待兮佳人心。」

年輕人輕輕哼著這首含有淡淡思意的歌謠,瀟洒的挑抹琴弦,那身形灑絕如明月,滿廬間生滿了熠熠的光輝。

中年人哀哀的站立在那裡,聽著聽著,已涕淚滂沱。

年輕人輕輕止住弦音,冷峻的容貌在滿室的光芒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嘴角泛起苦笑道:「造化弄人,竟一曲成讖,不是麽?」

他抱著古琴淡漠起身,牽起中年人的手臂,道:「莫哭,我這就帶你遠離愁苦。」說著,瀰漫室宇的盛大亮光忽然向年輕人斂去,眨眼之間,二人身體杳然如鴻,隨著光芒的消失,也已渺渺無蹤了。

這間簡潔的草廬里,便只剩下了夢遠遙與白藍紫,仍然痴痴的坐在桌畔,感覺又像經歷了一場幻夢。

桌上一燈如豆,照的小室昏黃,淺淡流離的光色里,年輕人捻琴的最後一個音符,始才裊裊而逝。

夢遠遙依舊望著年輕人消失的地方,腦海里翩然的浮想起了寒凝洞府里的徐尋仙。

那時的徐尋仙,緩緩低語著:「我要隨她去了,千百年來,很是想她。」

這眷眷的話語之中,到底隱含了多少濃厚真摯的情思呢?

夢遠遙想著想著,只覺眼角微酸,嘆息道:「情思何解,情思怎麼可以解得開。」

白藍紫眼眸哀婉的看著夢遠遙,眉宇里似有淡淡的愁意凝結著,喃喃道:「想不到九流公洒然絕倫,但也是個為情所困的人。」

夢遠遙苦笑道:「可見情之一物,害人不淺。」

白藍紫點頭道:「可是,還是有人趨之若鶩。」

「淡然自處的只有和尚道士,即便是和尚道士里,也有許多不凈心的。」夢遠遙道。

白藍紫微微笑道:「小哥哥在自嘲麽?」

夢遠遙啞然,半晌才訕笑道:「我雖然穿著道袍,可卻是太上忘情宮落雪峰一脈的弟子,聆雪群閣是俗觀,不忌嫁娶的。」

夢遠遙看到白藍紫只是淡淡的望著自己,皺了皺眉,繼續道:「紫兒不信?我穿的雖說是道袍,但是一青到底,並無太極圖案,是太上忘情宮俗門一脈里特製的,說是青袍也無不可。」

白藍紫縴手托著腮,苦笑著對夢遠遙道:「小哥哥,紫兒不過玩笑一句,你怎麼頗費唇舌的解釋起來了呢,你就是你,無論你是道是俗,是僧是儒,不永遠都是紫兒的小哥哥嘛,有什麼不一樣呢?」

夢遠遙伸手撓頭道:「頭腦發昏,有點著相。」

白藍紫美眸里流露出關切之意,伸出纖纖素手撫在了夢遠遙額上。

夢遠遙道:「紫兒,我說說而已,可沒得風寒。」

白藍紫點頭道:「紫兒知道,何況紫兒因體脈特殊,這般是衡量不準小哥哥體溫的。」

夢遠遙訕訕道:「那幹嘛摸我額頭?」

白藍紫雙頰微紅,道:「有備無患,下次紫兒便知道了。」

夢遠遙咋舌道:「也是,未雨綢繆總比臨渴掘井好。可我身體很好,怕是很長時間用不到紫兒的長桑神術。」

白藍紫悄斂眉宇,輕聲嘆息道:「紫兒實在希望自己的醫術沒有用處,就像始皇希冀的那般,神州疫癘消弭,華夏子民長壽無殤……」說著,俯身撿起中年人掉落在了地面上的燕回遺物之匣,緩緩打了開來。

夢遠遙也很是好奇裡面收藏了何物,凝眸看去,就見白藍紫已執出了兩本書冊和一個面具。

這兩本書冊一本名叫《大魔心經》,一本便是白藍紫來此尋找的《枉然集》,而那個面具,薄如蟬翼,晶瑩透明,不知為何物所鑄,想來便是中年人口中所說的「般若面具」了。

白藍紫放下《大魔心經》和「般若面具」,喟嘆道:「小哥哥,紫兒知道我們為何對燕回魂魄的面容過目即忘,以及那些敘述九流公面貌形體的記載千差萬別的原因了。」

夢遠遙疑惑道:「可是因此面具之故?」

白藍紫點頭道:「也不全是,這面具名為「般若」,非是佛宗中所言智慧之意,而是千般萬若的意思。是件世間難得的異寶,戴在臉上后可變化任意麵容,絲毫沒有破綻之處。」

夢遠遙嘆道:「怪不得。」

白藍紫繼續說道:「我們聖宮裡一直有一個傳說,說是當《大魔卷宗》修至大成,可隨心化形,無法窺破。可紫兒雙親、姑姑、小公子他們都已修至了極處,雖然可以改變形體,但仍是破綻偶出,想是問題便出在了這《大魔心經》和「般若面具」上。」

夢遠遙咋舌道:「這麼厲害?」不由得執過《大魔心經》,隨手翻視幾頁。

白藍紫微微點頭,也拿起了《枉然集》,翻開書面,就看到第一頁里竟然寫有序言,看其文字,應是燕回自序:

「猶記得初逢時,正值季春。

和風熙熙,藤樹苒苒。有時三點兩點雨,便逗開十枝五枝花。

余棲隱於泉澗草廬,正流連於彼間情致,便見伊一襲素潔白衣,踏著春光經過,恰有野蘭開在陌畔,山梅落在塵天,幾疑為神人。

如今淺憶,恍然昨日,不覺韶光易逝,而余鬢髮已星星也。

世間情分之薄,便如伊余。余雖心滿愛慕,卻輸與相逢已晚。

及次時約,心念如沸,忽見伊挽徐君腕,介紹為朋。徐君龍章鳳姿,談笑卓然,余誠不如之。而觀伊二人,情濃意密,直如天地造設一對璧人也,余顏雖歡悅,心已涼如玄冰,不免極是酸澀。

自知無望,欲斬情絲,可情深已三千,無奈何也。遂忍相思之意,伏案苦究妙理之術,以移余志。

其後數年,窮世間書,諸事明達矣,唯對情之一物,束手縛念難解之。諸友見余識知廣淵,戲余以九流之號,卻不知余實有心衷而難言也。

每思至此,苦笑不已,此一番情意,付之落花難付伊,料來終是溘然而化灰土罷了。

或許,世間事,盡皆自擾。人言落花流水之意,可誰知之落花流水果有此意耶?以人之思強加諸物,非達自然至理也。

然余此情此思終是難解,枉然此生,唯待身死魂歸之日,便以此為名,作《枉然集》。

古人有言,諸症好醫,心病難治,誠然。煩憂而著此醫書,窮究疫癘之源,附之疑難急症醫治之術,或不盡全,然實可一觀,誠冀得書之人,歷游天下救治病患,或依此書之術救得一二脫離病災,亦不負余潛心修撰之意……」

白藍紫讀罷掩卷,不禁紅起了眼眶,眼眸里蓄滿了哀婉的秋水情致,輕聲嘆息道:「既知枉然,何不相忘?大抵若可忘卻,偏又不忍忘了,念念不忘著,就變成了心傷。枯人形體,白人髮絲,便如忘情真人一般,一夜悲生白髮,百無聊賴唯有寄情為道。世間多痴人,可知用情真摯較之燕徐二人,已不遑多讓了。」

夢遠遙初時隨手翻了幾下《大魔心經》,便擱放在了桌上。此書畢竟是大雪山魔宮的絕學心法,夢遠遙一個外人,自是不好細閱。但是白藍紫捧讀《枉然集》,心神已專,夢遠遙也不好打擾,他性子好動好說,這般皺眉獃獃的坐在桌邊,形神很是可憐。

只一息,夢遠遙便無聊之意大起,也不去顧及門戶之別了,拿起《大魔心經》又看了起來。

夢遠遙愈看愈是著迷,將書緊捉在手,不忍罷讀:「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

故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

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所傷痛,指摘無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雲霧不障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躑其步。」

書中闡辟的妙理,很是令人心悅誠服,有幾分道家師法自然之意,而又以自心之意為主,便復為修魔法訣的核心思維了。

二人這般依傍燈花,相對坐讀的時候,夢遠遙就聽到了白藍紫方才所發的嘆息感慨,這才放下魔書,望向了白藍紫清雅別緻的臉龐。

此時,白藍紫輕嘆過後,突然便皺起了眉宇,喃喃道:「伊挽徐君腕……余誠不如之,難道這位徐君便是徐尋仙前輩不成?」

夢遠遙見白藍紫吶吶自語,又聽到了徐尋仙之名,不禁疑惑道:「紫兒想什麽呢?」

白藍紫便將序語中的文字指給夢遠遙,夢遠遙震驚道:「如此說來,燕回這篇自序中的伊人,便是仙奴前輩了?」

白藍紫婉而嘆道:「恐怕便是了,這三位前輩,沒想到竟有此糾葛。」

夢遠遙道:「怪不得那間仙祠里,只祭祀著仙奴前輩一尊雕像,很可能便是燕回所立。」於是便將倚劍城仙奴祠堂所見,簡短的對白藍紫述說了一遍。

白藍紫縴手托腮道:「竟是如此,難怪九流公會選在東州此處建墓,也難怪九流公七魄會對那支環佩如此在意。」

夢遠遙點頭,喃喃道:「傳說,徐祖師與仙奴前輩因一時之誤而憾恨天涯,說不定便和這燕九流有關。」

「小哥哥胡說。」白藍紫瞬時不依道,但是她轉念想到燕回七魄,那個中年人所言所行,忽地便呆住了。

此一生錯,塵心不鎖,聽雪在門前靜默。此一生枉,尋何世之傷,最後只是傍著過往。

往事越千年,是是非非已化盡了塵埃。

或許此刻,我們眼前飄飛著的點點塵星。曾經都是,一個個被遺忘了的哀傷故事。

............

註:摘自《列子.黃帝》。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雲中誰的錦仙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雲中誰的錦仙來
上一章下一章

第196章 此一生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