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頌佑元年六月七日,鎮北軍一行返回邊城。
沈玉案必須親眼見到這批鎮北軍離京,才能放心,在這之後,和他隨行而來的五萬渠臨軍也要返回渠臨城。
京都不可再繼續生亂。
這日,沈玉案醒來時,蘇韶棠也跟著驚醒,沈玉案以為自己吵醒他了,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室內燭燈昏暗,他背著光,將光線全部擋住,低聲哄道:「還早,你再睡兒。」
蘇韶棠記得今日有什麼事,許是因那日裴時慍刻意攔路,讓蘇韶棠記起,裴時慍也是她在這裡為數不多的相識之人。
一時間困意盡數散去,蘇韶棠默默坐起來。
見狀,沈玉案難得沉默下來。
他掃了夫人一眼,見夫人準備下榻,凈面的動作不由得一頓,他又掃了夫人一眼。
醒得早,蘇韶棠嗓音有些啞,她喊了聲:「絡秋。」
聞言,裴時慍終於聽見身後跟著的腳步聲,他回頭,眯眸輕呵:「邊城風光好,想必侯爺也怕夫人跟我一去不復返,自然要將夫人看緊點。」
沈玉案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夫人,你也現在起來?」
松箐不敢再看。
沈玉案在心裡咂摸了下這四個字,唇角幅度不由得上揚。
一輛馬車安靜地停在距離城門百米處,裴時慍和京城百官無話可說,他該說的話早在沈玉案進京后的那日晚上都和沈玉案說了。
不就是離京,還值得夫人親自早起相送?
沈玉案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兒,用早膳時,都不由得多看了夫人好幾眼。
心中不斷腹誹,不愧是裴公子,總能精準找到自家侯爺不爽之處,然後瘋狂蹦躂。
挑撥離間的手法太低端,蘇韶棠都聽不下去,一言難盡地看向裴時慍:「邊城風光再好,比得上衢州和京城?」
跟在身後過來的沈玉案,聞言,頓時臉色一黑。
蘇韶棠沒聽出不對勁,懨懨地回答:「好歹相識一場。」
她一手托腮,下頜高高抬起,頗有炫耀:「我家侯爺可沒有這麼小心眼。」
夫人何時跟裴時慍關係這麼好了?
城內的百姓皆閉門不出,有些百姓聽見動靜,將門窗推開一條縫隙,探頭探腦地出來窺望。
馬車木欄被敲響,蘇韶棠掀簾,就見裴時慍含笑的那張臉。
他意識到夫人說的不會再見,並非是指裴時慍不會再回京一事。
嗯,本就只是過客。
原先甘甜的粥也泛了絲淡淡的苦澀,在這一剎間,沈玉案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夫人想回家的念頭自始至終都未曾薄弱過。
大馬而過,裴時慍無意間瞥見城門口的馬車。
蘇韶棠不傻,適才是沒清醒,現在終於聽出來沈玉案話中的酸味。
安伯侯府夫人奢侈尊貴,連帶她的馬車也格外好認,至少裴時慍一眼就認出來了。
松箐偷偷朝侯爺看了眼,就見侯爺臉上掛著的溫和神色盡消,眉眼冷然淡淡。
裴時慍離京,帶著十萬士兵,浩浩蕩蕩地北城門出發,但是軍隊全部離開京城,時辰就從辰時到了午時三刻。
這攆客的語氣,叫裴時慍嘴角幅度一僵。他在期盼什麼?指望蘇韶棠對他軟言相向嗎?
蘇韶棠勾頭,視線越過他看向沈玉案,一頭霧水:「你們怎麼都跑過來了?」
她從一開始就有意減少在這個世界的牽絆,如今細細回想,除去沈玉案,竟想不到這兩年有什麼深刻的印象,彷彿她於這裡只是一個過客般。
她細算了下,除去沈玉案,和她相處時間最長的就是絡秋幾個婢女,其次就是沈玉晦,侯府外,不算侍郎府,也就只有珺陽和裴時慍二人。
裴時慍顯然沒料到蘇韶棠會親自前來,驚喜交加:「夫人親自來送我?」
她輕瞪了沈玉案一眼,哭笑不得,半晌,才垂眸道:「就是覺得,和他也相識了將近兩年,此去應不會再見了。」
我家侯爺。
沈玉案抿了口粥,狀似不經意地問:「夫人不是不喜裴時慍嗎,怎麼要親自去送他?」
絡秋等人進來,伺候她穿衣洗漱,聞言,蘇韶棠沖他頷首:「我和你一起去城門口。」
除了腳步聲,京城靜謐無言。
哪知,蘇韶棠一見他,就皺起了眉頭:「你不趕緊出城,過來幹嘛?」
沈玉案輕垂眸,眼中神色晦澀不明。
他看得明白,蘇韶棠最不受約束拘謹,這是臨走前,還不忘給沈玉案挖坑。
沈玉案聲音有點悶悶地傳來:「你要去送裴時慍?」
不小心眼?
思來想去,蘇韶棠在這裡認識的人只有那麼幾位。
裴時慍倏然勾唇笑,他直接越過沈玉案,騎馬朝馬車而去。
她的神情有點淡,沈玉案驟然無聲。
看的次數太多,蘇韶棠也察覺到了,她不明所以:「你老是看我幹嘛?」
沈玉案:「哦。」
裴時慍呵呵兩聲。
沈玉案聽見了二人對話,風輕雲淡地勾唇笑,下一刻,他抬腿踢在馬背上,馬匹受驚,向前躥去。
蘇韶棠看得目瞪口呆。
裴時慍顧不得再和蘇韶棠說話,只能趕緊調轉馬頭,就聽沈玉案淡淡的聲音:「鎮北軍都在等你,不送。」
裴時慍暗罵一聲,好不容易穩住受驚的馬,回頭看向蘇韶棠:「你可別被他表面模樣給騙了。」
蘇韶棠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顯然是不接受他的挑撥離間。
裴時慍輕嘖一聲,覷向沈玉案,也不知道這人的狗命怎麼那麼好。
他搖了搖頭,準備離開,但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什麼,留下一句:「我今兒還了個人情。」
話落,不等蘇韶棠和沈玉案反應過來,他就收緊韁繩,扭頭掃了眼京城,眼中似有恍惚,只一剎,他就大笑打馬離開:「夫人,我們有緣再會!」
蘇韶棠彎腰下了馬車,沒將他最後一句話放在心上,而是在琢磨他說的那句還人情。
什麼人情值得裴時慍轉告他們?
裴時慍欠下的人情?
蘇韶棠皺了皺眉,驟然腦海劃過什麼,她猛地扭頭和沈玉案對視一眼:「珺陽!」
陡然,蘇韶棠心臟猛縮,她心有所感地朝城牆上看去,就見一小兵打扮模樣的人,遠遠地舉弓對著他們。
得益於系統,蘇韶棠的視力很好,所以,在百米的距離下,她能夠清楚地看見珺陽臉上的神情,十分冷靜,在四周人未反應過來時,所持弓箭瞄準了沈玉案。
蘇韶棠腦海剎那間一片空白,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小心!」
然而,就在她話音甫落,珺陽忽然眸色一變,她手中弓箭稍稍偏移,對準了沈玉案身邊的——自己。
「咻——」
利箭刺破風聲,蘇韶棠呼吸一滯。
她原本伸手去沈玉案,想讓沈玉案躲開的動作頓時變了味道,彷彿是在拉沈玉案替她檔箭一般。
蘇韶棠脾性不好,但向來不會留隔夜仇。
她從未這麼恨過一個人。
甚至,先前她不斷去見珺陽,對她隱隱有點憐惜的情緒,在這一刻都化為諷刺。
她早該知道的。
在珺陽謀害崇安帝時,就該知道的。
珺陽恨那場變故中的所有人,不僅僅是罪魁禍首崇安帝,還有崇安帝的幫凶沈玉案。
所有念頭不過都是一瞬間,四周驚變聲驟然響起,千鈞一髮時,蘇韶棠不知渾身哪來的力氣,她竟中途陡然改變力道方向,把沈玉案狠狠推了出去!
做完這些,蘇韶棠看向迎面而來的利箭,彷彿近在眼前。
這瞬間,蘇韶棠什麼都沒有想,滿心只餘下慶幸——幸好沈玉案無事。
這個念頭剛落下,蘇韶棠眼前就一黑,有人擋在了她面前。
利箭的力道讓面前一個趔趄,向前一步,蘇韶棠整個人朝後栽去,後背砸在馬車桿上,疼痛瞬間席捲全身。
但蘇韶棠彷彿什麼都感覺不到一樣,她愣愣地抬頭。
一支利箭穿過沈玉案胸膛,箭頭滴著血,不斷落在蘇韶棠身上。
他向前伸出手,似乎想去撈她,但沒得及,依舊讓她砸在了馬車上。
蘇韶棠雙眼驀然發紅。
沈玉案張了張嘴,口中的血腥味再也忍不住,殷紅不斷湧上來,他艱難地出聲:「……疼不疼?」
在問出這句話時,他才皺起了眉頭,彷彿胸`前的那支利箭根本不存在一樣。
城牆上的混亂早就被平息,在看見沈玉案被射中時,珺陽公主就放棄了反抗,呆若木雞地癱坐在地上。
松箐驚懼下撲過去,手足無措,不敢去動侯爺,分明上戰場都未害怕的人,被刺激得直接紅了眼:「侯爺!」
這一聲,將蘇韶棠驚醒,她張了張嘴,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她緊緊盯著沈玉案,堪堪啞聲:「……為什麼?」
她當時滿門心思都在沈玉案身上,她看得分明,沈玉案想要救她,並非只有替她擋箭的這一個辦法。
他明明都伸手要來拉她了,卻在伸出手時停頓了下,然後閃身替她擋箭!
蘇韶棠攥住他的衣襟,視線不斷模糊,她倏然攥住沈玉案的衣襟,他口中不停地湧出鮮血,連帶胸口的血跡灑在她身上,一時間,二人模樣皆是可怖。
蘇韶棠未曾學過醫,但她也知道,利箭穿胸膛而過,這是致死傷!
蘇韶棠狠狠搖頭,眼淚撲稜稜地掉,身上的疼彷彿席捲全身,讓她疼得渾身顫唞,她連攥著沈玉案衣襟的手都在發顫,她崩潰地哭著喊:「為什麼啊!你說啊!」
「沈玉案!」
沈玉案一直都知道夫人聰明,但沒想到,他動作那麼隱晦也會被她發現。
夫人全身都在抖。
分明在逼問他,眼中卻全是害怕。
她在害怕,害怕他會死。
沈玉案扯了扯唇,格外艱難地說:「……夫人忘了……你怕疼……」
利箭穿身,她不得疼哭啊。
沈玉案勉強勾出一抹笑,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在安慰她!
蘇韶棠恨得不行,一剎間,心臟處彷彿傳來針扎般的疼,但對上沈玉案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所有責備和質問的話,蘇韶棠再也說不出口。
百官面前,安伯侯被刺穿胸膛,早就造成混亂。
松箐騎馬帶來太醫,沈玉案卻是搖頭,不肯鬆開蘇韶棠,輕聲喊:「夫人……」
「……夫人啊……」
松箐看出了侯爺的意思,他忽然抹了把淚,拽過太醫,恨恨地轉過身!
蘇韶棠見他連太醫都不要,害怕地不斷搖頭:「你幹什麼!你起來啊!看太醫啊!」
她哭著喊:「有什麼話,等你好了再說!」
蘇韶棠一輩子都沒低過頭,她現在居然對沈玉案說:「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不敢聽。
害怕沈玉案彷彿交代遺言的模樣。
沈玉案力道很小,卻毫無阻礙地拉下了她捂住耳朵的手,蘇韶棠嗓子彷彿吞了刀片,又堵又澀,她說不出話,只能無力地哭著搖頭。
沈玉案低聲哄她:「……別怕……別怕……沒事的……」
他嘴角的鮮血滴下,落在蘇韶棠眼中,沈玉案忽然看見她眼中的自己。
一身凌亂,狼狽不堪。
沈玉案忽然有點後悔。
夫人瞧著岸然,實則骨子裡慣是好色,日後想起他,不會就只記得他這幅模樣吧。
那等這股傷心勁過去,夫人肯定會嫌棄他,巴不得早早忘記他。
早知道,他今日就穿得好看點了。
胸口不斷傳來鑽心的疼,渾身力道和溫度在漸漸流失,沈玉案張了張嘴,夫人哭得太厲害,他只能湊近夫人,有氣無力道:「……夫人,你要記得想我……」
話落,沈玉案察覺到臉上蹭到涼意,他一愣,偏頭,才發現他剛剛碰到了夫人的臉,蹭上了她臉上的淚痕。
她哭得太凶了。
沈玉案皺了下眉,有點心疼,他苦笑一聲:「……算了,你不要想我了……」
要是一想到他,夫人就會傷心,還不如早點把他忘了。
他哪裡捨得叫他的夫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哭。
蘇韶棠聽不懂,她喊著沈玉案的名字,想讓他先看太醫,但忽然,她身上一沉,一直不肯將重力壓在她身上的沈玉案倒在了她身上。
好重。
重得蘇韶棠哭聲戛然而止。
她瞳孔一縮,愣在原地,彷彿怕驚擾什麼,格外小聲:「……沈玉案?」
向來有回應,從不會讓她喊聲落空的人沒有回答她。
絡秋和松箐等人陡然捂唇,他們站得高,看得分明,侯爺已經閉上了眼。
蘇韶棠察覺到什麼,胸口的悶疼終於有了實感,她忽然抱住沈玉案痛哭出聲:「沈玉案!」
一道安靜許久的機械聲忽然在她腦海響起:【主線任務完成。】
【恭喜宿主,請宿主選擇是否回家?】
這道聲音響起的時候,蘇韶棠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為什麼沈玉案放棄其他救她的方法,而是選擇以身替她擋箭。
剛穿書時,系統的話彷彿又響起耳邊,她能完成任務的路只有兩條:【攻略沈玉案,或者殺死沈玉案。】
怎樣才叫攻略成功?
【攻略沈玉案所需要達到的愛慕值,是要求沈玉案可以為宿主付出性命的地步。】
系統早就說明了條件。
要麼是她親手殺了沈玉案,要麼是沈玉案因她而死。
沈玉案一貫敏[gǎn],他怕是早就猜到了任務完成的標準,只是他從來沒有說過,甚至一直在告訴她,他會幫她完成任務的。
他早就做了選擇。
是她蠢!
沒猜到系統的用意!
從不曾在沈玉案面前隱瞞過她想要回家,她每一次在沈玉案面前透露出這個念頭,都是在逼沈玉案去死!
察覺到宿主的恨意,系統悶悶出聲:【系統不會害宿主,從一開始,這就是沈玉案的選擇。】
【請宿主選擇是否回家。】
【宿主完成主線任務,可向系統提出一個要求。】
【有人讓系統問宿主,宿主是否願意帶他回家?】
前面系統的話,蘇韶棠都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最後一句,蘇韶棠倏然抬頭,沈玉案被血跡染髒的臉映入眼帘,她呼吸一輕。
————正文完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