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少年劉徹
話說江家眾人在忙裡忙外的時候,一千多里之外的長安也不平靜。
時值黃昏,長安高閣樓闕沐浴落日餘暉,巍峨聳立在天地之間,撐破了從天空灑下的黑夜。
不知何時,未央宮的亭台樓榭間升起了第一簇明亮燈火,接著,數不盡的亮光,猶如群星閃爍一般,在宮殿之間高啄的紅色檐牙延伸,一直蔓延到長樂宮的山水滄池。
假山湖水之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戴白色羊絨帽,披縹綾長袖,踏金絲龍紋鞋履,南面而坐。
少年望著碩大湖泊中的皎潔月光,神色悵惘,一次又一次舉樽,似乎在與天地同飲,隨著蜀地珍釀下肚,嘴邊又回蕩著憂愁嘆息之聲。
「彘,為何愁眉苦臉?」少年身後,一頭戴兩梁進賢冠、著白色長袍、腰纏青白紅三色綬帶,側掛銀印與藍田之玉的秀麗男子緩慢走來,拱手作揖,屏退侍者后,徑直跪坐在少年身旁。
「周文王得姜尚,定天下;闔閭用孫武,三年入楚都;齊國三王時,田章合六國之力破函谷;秦王政以蒙恬為將,攻匈奴於長城之外……我朝竟無如此將領,焉能不嘆?」
劉徹把身旁的半壇酒拿到二人中央,看著身側熟悉的英俊面龐,伸手遞過去一隻剛用自己絲綢袖子擦凈的酒樽:「韓嫣,你七日沒來了…聽聞派出的商隊被人攔回來了?」
「是。」韓嫣飲了一口,毫不避諱地說道。
「此行配備了輿圖,又買通了士吏,還有三十名遊俠相隨,怎會如此輕易失敗。莫非輿圖年久出錯,誤入我漢家某個要塞?」
劉徹不僅是計劃制定者,還是輿圖準備者,只不過對輿圖的準確性,心裡也沒有底。
當年咸陽宮大火把大量的典籍都燒得一乾二淨,大漢幾乎沒有繼承先秦各國繪製的草原地圖。
如今可參考的輿圖,都是跟隨和親車隊的畫匠,忍辱負重畫出來的,準確性有待商榷。
若因此失誤,情有可原。
出乎他的意料,韓嫣搖搖頭:「此行已經證明,漢家邊疆輿圖準確無誤,日後可用。」
「那為何會被攔回來?莫不是那群遊俠貪生怕死,擔心被舉烽燔薪追捕。」
「非懼邊吏,聶壹說,他們碰到了大黃弩。」韓嫣直截了當道,「卑臣這兩天沒來,也是因為這事。」
見劉徹臉上疑惑之色更甚,韓嫣也不賣關子:「我打探了攔截商隊的十九燧的底細,得知那裡只有兩個人。」
「兩個人拉開大黃弩……兩個大力士不成?」劉徹錯愕。
「這正是有趣的地方。」韓嫣悠然一笑,「據調查,拉開大黃弩的只有一人。」
劉徹一驚:「那人有孟說之勇?」
韓嫣沒有回話,而是抬起右手,從寬敞的金紋袖口掏出調查的竹簡,遞了過去。
在劉徹打開竹簡閱讀之際,韓嫣貼心地端來油燈照明,履行自己「太子伴讀」的職責。
「一個尋常人在十息中拉開了大黃弩……」
幾分鐘后,劉徹合上竹簡,銳利的眸子中掠過一絲精光,肯定道:「若無外力相助,那應當是器械之力了。」
漢家自定都關中,就一直在修建屬於自己的都城建築群,尤其未央宮修建時,布局、排水、防火等設計,都需要與秦墨打交道,因而,王室子弟在了解漢家歷史時,自然而然避不開墨家這個話題。
劉徹自幼就對墨家機關耳渲目染,再加上做夢都想打穿匈奴,
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腦海中就演化出數種大黃弩運用的可能性。
若是每個烽燧都配備一台大黃弩,匈奴十人以下不敢靠近。
若出擊匈奴的時,以二百人拖動,一百人操縱,一百人攜矢…僅四百人,就可以擁有四千人的殺傷力。
…
若將先秦戰車加以改良,一人御馬,一人開弓,將會有高速弩車可用。
總之,只要將這種改良之後可供一人開的大黃弩配備全軍,在與匈奴騎兵對陣的時候,漢軍將以最小的兵力,發揮最強的破壞。
雖然追擊能力不足,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在龐大的騎兵衝擊下亂了陣腳。
劉徹呼吸越來越急促,雙手搭在韓嫣肩膀上,一字一頓道:「我以為,此物設計者可入考工室,將來出擊匈奴,必有大用!」
「殿下毋急。」韓嫣彷彿早有預料,嫣然一笑后,不急不慢抬起金絲袖口,又拿出一卷竹簡,「再看看這個。」
劉徹詫異,接過來,滿懷疑惑地將目光放上去。
這份竹簡是韓嫣根據聶壹的彙報,在調查之下,整理匯總而成。
全文總共分為三部分:出使西域、軍方支持、用兵蠻夷。
此三者,不外乎全是劉徹急需進行的事。
就拿第一個出使西域來說吧:
劉徹與韓嫣有一項謀劃為「聯盟蠻夷,攻伐蠻夷」,聯盟對象是早些年被匈奴趕出家鄉的大月氏人。
據說大月氏人往西去了,若真能以尋醫之名,派使臣出使西域,必定能與之建立聯繫。
屆時,匈奴將受兩面夾擊,單于一定急得氣血翻湧吧?
江顧這第一策,便直接抓住了劉徹的心,更別說其他兩策了。
第二策:救下郅都,獲得可以與軍方老一輩抗衡的資本。
第三策:用兵東甌,打破黃老無為而治之局面。
這兩點當中,尤其是第二項,更是直擊太子一黨的軟肋。
劉徹聽母親說過,父親安排七國之亂功臣之孫韓嫣為太子伴讀,就是為了借弓高侯在軍方的影響力,提高新太子的地位;除掉周亞夫、換掉衛綰,無不是為了拔出前太子的軍方羽翼。
只可惜,這些行動過後,太子影響力雖然提高,卻無實際上的軍方支持者。
一旦景帝駕崩,恐怕掌握兵權的竇太后,將會是大漢真正的主人。
這一策對劉徹來講簡直是雪中送炭!
由於韓嫣在每一策的開頭都加了一句「江顧所說」,這讓劉徹對獻策之人越發感興趣。
江顧?
此人是誰?
為何可以看清朝堂的勢力鬥爭?
能否為我所用?
劉徹沉下心來,繼續閱讀竹簡上的內容。
此刻,上面一個個黑色字體彷彿靈丹妙藥,讓他挪不開眼。
文章雖通篇在講拯救郅都的策略,但隱隱約約,好像隱藏了某種東西,某種熟悉的東西。
究竟是什麼呢?
劉徹抓了抓腦袋,靜下心繼續閱讀。
終於,在最後幾句話的提醒下,他通透了。
原來,江顧所說的三策,竟是他與韓嫣多年構思的一種具體執行方案!
自從成為太子,自從了解到漢家和親的屈辱歷史,劉徹心中就萌生起一個念頭--平滅匈奴。
在此之下,他與韓嫣構思多年,終於找到了漢家不能打敗匈奴的原因:匈奴騎兵靈活,無法與其主力尋找。
於是,他們模仿晉文公退避三舍,構思了一個誘敵深入的計劃-舉大漢之力,聚攏兵力三十萬,以馬邑城為誘餌,引誘匈奴進入大漢境內。
此計若成,匈奴必將元氣大傷。
為了執行計劃,劉徹授意韓嫣,在馬邑尋覓到商賈聶壹,托以重任,去執行一個長達五年,甚至是十年的走私行為,以徹底換取匈奴的信任。
只可惜,計劃開始之後,僅僅半個月,就以聶壹原路返回為標誌,徹底宣布失敗。
「依汝之言。」劉徹合上竹簡,明亮目光死死盯著韓嫣,「江顧乃孤之管仲?」
問出此話,原因無他。
劉徹在文章最後看到了一句話,一句讓他激動到渾身戰慄的話。
此話,韓嫣以儒家《大學之道》的格式,寫於末尾:
「欲平定匈奴,需引之於馬邑;欲引之於馬邑,需先用間;欲用間,需邊疆安定;欲邊疆安定,則需先救郅都;欲救郅都,則需出西域、攻東甌;欲達此二者,需江顧為殿下謀!」
「他是否能成為管仲,還需考驗。」韓嫣起身,作揖而拜,模稜兩可回答,「不過,縱策略來看,其確有如此潛力。」
有這個潛力就足夠了!
如今自己無人可用,有一個能出謀劃策的人也好。
劉徹望著水面上的月亮,深深呼出一口氣。
剛才還在感嘆無人可用,這麼快就送上門來,不由得撫手嘆道:
「商隊折返得好啊!若不折返,孤焉能得如此人才?」
「殿下決定搭救郅都?」
「孤有拒絕的理由嗎?」劉徹低頭,愛不釋手地握著韓嫣第二次給的竹簡,樂得大笑,「韓嫣,他若管仲,汝必是鮑叔牙!」
「如此。」韓嫣忽然伏地而拜,「臣毛遂自薦,願去雁門將他請回。」
「孤在長安憋了好久了,不如同去。」劉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可!」韓嫣聞之色變,竟猛叩首,請道:「君之嗣嫡,不可以帥師,殿下絕不能去邊境。」
劉徹自然知道這句話代表什麼,笑著說道:「孤又不去統兵,只是去遊歷一番罷了。」
「那也不可!萬一出了問題……」
「孤用探望代王劉登的名義總可以吧?」劉徹無奈地說道:「到時順路去趟雁門,待幾天,不會有人說閑話的。」
「這…」韓嫣與劉徹自幼一起長大,深知對方熱衷刺激的性格,自知勸不動,無奈嘆了口氣,「殿下執意,臣下便不再阻攔,但請准許卑臣大父(爺爺)派人跟隨保護。」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