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八章 獵獸白劍
似乎每部文學作品都會出現這樣的橋段:單親家庭的爹總是不負責任的酗酒濫賭鬼,要麼就是重病傷殘無奈卧床。
而娘呢?娘總是溫柔偉大又正直高潔的那一個。倒也不是說大家都喜歡一捧一踩,只是在養育孩子這項技術活上,大部分母親確實要比父親更加細膩盡職一些。
吳聆也是在這般千篇一律的老套倫理劇下長大成人的世俗旅客之一,他爹雖然活到了他的青年時代,但其實也跟死了沒什麼區別了…至少吳聆壓根就沒見過他幾回面。
吳聆的母親是個相當符合貧苦慈母刻板印象的鄉間農婦,一位無比堅強的女性。
那些隨口講出來的,話糙理不糙用來彰顯角色光輝形象的大道理先擱在一邊。她確實盡職盡責地扛起了家中棟樑的職責,同時,她也教給了吳聆最重要的一件事。
永遠不要放下你的槍,永遠。
也正是因為這句時刻縈繞心頭,想忘都忘不掉的悉心叮囑,吳聆才能在星爍終戰之後精益求精,一人挑翻觀霞群豪登位山主。
正是因為這句話,他才能在獲得常人一生都難以企及的榮耀后仍舊艱苦修行,緩步揭開超玄門徑,窺探天下絕頂勝景。
同樣的,還是因為這句話,他才能在近乎昏迷的瞬間抬起槍頭,使得自己沒有在赤目上人的一息之威下被不明不白地熔入神軀。
白光劃過,青春歸來。早已通過觀望了解到白玉琉璃效能的吳聆自然能夠知曉,自己的身體被一下子倒退了近二十個年頭。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吧?戰爭尚未結束,茜尋也還沒出生,他還是那個每日與志同道合的好友們奮戰在一線血海的鐵君子吳聆。
就是這個時候,他娘過世了。
不聲不響,無聲無息,原因無他,無非就是先前積勞成疾再加上偶染病害…他是在凱旋歸鄉之後方才得知這個消息的。
吳聆是個最傳統的孝子賢夫,心中的愧疚與悔恨走的當然也是最傳統的線程。動蕩年代就是這樣,沒來得及見上至親最後一面的遠不止他一個,失去至愛痛徹心扉的也比比皆是。
相較來說,他還算是幸運的了。
賀前輩失去了唯一能夠理解他的人,又和自己最親密的摯友反目成仇,王胖子全家死得只剩他一個了。老魚頭,徐二糟,登明,正道魔教…大家的靈魂全都在那一戰中被扯碎了。
只有我付出的代價最少。
為什麼呢?因為老天眷顧么?
恍然失神,踏空轉身,思緒重回現實后,面上皺紋迅速褪去的吳聆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偏頭去確認那位桑原小女忍的安危。
這是戰爭年代留下的老習慣了,同在一個戰壕里的都是親如骨肉的異姓兄弟姐妹。
有點像是父母踩剎車時下意識伸手護住副駕駛上的孩子的本能。
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身形與凜然感,吳聆會在冥冥之中將她與自己女兒的身影重合在一處也不是什麼怪事。
人的感情真的很複雜,他很希望此時與自己並肩作戰的是吳茜尋,卻又絕不會容許她來到這處絕命死地。
他就像條狼狽的落水狗,夾起尾巴不敢面對妻子與女兒,悄不作聲地憑著一股自我感動慷慨赴死,再將一切都甩給下個世代。
「おじさん…?」
當新井咲華的清脆疑問飄然傳來,吳聆真是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這妮子再怎麼看也沒過雙十年華,真退回嬰兒倒還好,可若是…
被吳聆緊緊揪住肩膀襯板的咲華在空中划著標準的蛙泳姿態湊近了過來,這時吳聆方才看清為啥她沒有被白光裹歸虛無。
無論是紫電雷網還是屠神紅符,這兩者在突破靈氣障壁穿梭而來的過程中都消耗了相當恐怖的能量。而從斜下切入的霧狀漣漪卻似乎無視了守恆定律,如同一層鋪展薄紗般遮住了大半迸發綻出的耀眼白光。
吳聆眯著眼睛瞅了下方如同蓮花花瓣般招展開散,又在擋下光爆之後迅速凋零消散的薄暮暗影老半天,也沒搞清楚那是個什麼玩意。
是楊雪隱么?這又是什麼新招?
「おじさん、次へ…!」
眼看著吳聆抓著自己的肩膀,一邊自由落體一邊瞪眼發愣,新井咲華終於忍不住揮了揮手提醒了一番眼前這位看起來就是大人物的帥氣大叔…話說吳聆年輕的時候確實也挺帥的,要不然也不會引得西雯公主芳心明許還能得名君子了。
吳聆猛然回神,這才發現在自己陷入恍惚的瞬間,悍然沖向紅符標定的破碎點的一眾高手已經完成了集中爆破。
這一次的戰況好了很多,白玉琉璃顯然也對虛子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而那朵倏然盛開的影幕蓮花又完美地替眾人擋下了倒流歲月的純白神威…只有吳聆被照到了。
只能說,事情就是這麼寸。
「……!!」眾高手完成定點爆破,但造成的效果與赤目上人傳來的「反饋」似乎都沒有第一次那般震人心魄,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算錯了,但情有可原。
大夥飛踏的飛踏,撐桿的撐桿,未練輕身功夫的則踩在戰友的肩頭臂首。雖然這處空間中的人就算張開嘴也喊不出聲音,但讀唇識語對於這群重夢大拿來說還是輕輕鬆鬆的。
讓我瞧瞧啊,王觀主喊的是…
又皺眉眯眼琢磨了半晌,眾人努了努嘴面面相覷一陣,顯然都沒能從對方的嘴形上讀出可以理解的信息核心。這感覺詭異得很,頗有種對面不相識生疏之意。
是赤目上人定下的規則,還是我們的攻擊導致這片空間開始陷入紊亂了?
呼…又黯淡了幾分的紅符並未氣餒,一掃算錯點位浪費勞力的陰鬱心情,扭扭屁股划著猩紅彗尾嗖得一下飛向了計算好的第三處位置。
腰不酸肩不痛,回歸壯年的吳聆扭了扭脖子,凌空飛踏槍尾華麗一挑穩住身形,抬起壯了一大圈的結實臂膀朝眾人揮手一攬。
還想打的,跟著我來。
咔噠,餘力未盡,觀霞山主足尖猛點槍桿,十分暴戾地一槍捅在了幾頭仍未回過神來的恍惚虛子的空隙處,藉助慣性反彈拽著新井咲華如同出膛炮彈一般彈了出去。
新井咲華都愣了,有這麼好的功夫為什麼之前不玩?身體年齡真的會對修行人極的頂尖高手產生那麼大的影響么?
如果吳聆能聽到她心中潛台詞的話,他一定會認真點頭以示回應的。
人生便是馴服獸性的過程,年輕人結實強壯的氣血之中永遠會潛藏著三分不可抑制的暴力。只有當年事漸長,那捧燎心的慾念烈火悄然消褪,人們才會開始追求精神的境界。
而武技本是獸技,大道理一套一套,扯來扯去終究只為殺傷。
這般凶戾的事物,定然要靠十足的獸性與想象力共同支撐方才能夠得以施為…俗話說小子有小子的辦法,老頭有老頭的辦法,大概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雖無風吹過,修為也隨肉身的倒退與體力的衰減而離巔峰漸行漸遠,但飛躍漆幕,緊握鐵拳捏得骨節咔咔作響的吳聆卻笑了出來。
他並不懷念青春,也不會如那群執迷不悟的妄人一般試圖追回往昔的青蔥歲月,但…這時候的吳聆才是鐵君子,那個白袍裹身臨近暮年,一天到晚被諸多事務纏得焦頭爛額的,只不過是又一位觀霞山主罷了。
第三點,經歷白光照耀,再加上赤目上人似乎在為應對襲擊而不斷變化身位,難以鳥瞰遠景一窺全貌的眾人已經搞不清楚這是神軀上身的哪個部位了。
反正絕對不是尾巴,那地方有鱗。
鐵君子與小女忍組合率先就位,玉鳴山那群眼神銳利得可以直接用來殺雞的白鬍子老爺爺也迅速御劍跟來,陰惻惻的福祥供奉雖還瞧不見蹤影,但應該也離得不遠了。
這一次,紅符沒有直接轟下,而是在原定的落點以小角度盤旋了幾圈,模樣就像歸了巢卻認不出自家鳥蛋的邋遢飛鳶。
同樣的,這次也沒有任何一人提前等在疑似死線中點的位置上。命運有定數,每個人都在合適的時間點被安排了合適的工作,若妄加干涉隨意偏轉,結果必為虛無。
很遺憾,又算錯了。
吳聆健碩的胸膛猶如風箱抽動般不斷上下起伏,口中雖未喘出白氣,但額頭上不斷低落的晶瑩汗水就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小趙啊,不是叔叔怪你。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眾人皺眉,焦急盯向紅符。
噗呲———似乎是老前輩們給出的壓力化成了跨越時空的物理攻擊,癱倒在地,整個下身都被崩裂巨岩與巨龍腐骨牢牢壓住的趙撫蘭嘴角一陣顫抖,猛噴出一大灘鮮紅熱血…
不止是口中噴血,鼻孔,眼睛,耳朵,甚至在他亂糟糟的頭髮下都有幾處血管爆裂…計算神軀豈是凡人該做的?哪怕額外收到的有利信息再怎麼多,最後還是得靠人腦來處理。
他還算好的,僅僅只是半身被土砂遮掩。一旁被埋進灰雪泥沼中的陳露凝只剩一根無名指和小指還露在外面,斷斷續續地上下勾挑,聯繫著同樣被掩埋的雷行兵團勉強操控雷場。
狀態還好一些的,也只有走在前方與隊伍後方的棗核兩端了。巨龍屍骨仍具活性,肌膚之下尚未徹底石化,故此耐打不耐斬。
在征天艦與巨龍屍首落下的第一個瞬間,立在箭簇陣型前方的小劍神便揮起實氣雙劍,上演了一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壯闊劍舞。
他揮出的劍氣落到了後方那群或重傷,或被倒退至無力再戰的家屬團頭頂。他們是這場坍塌事故中受傷最輕的人,頂多就是被煙塵碎屑混雜著飄飛金粉嗆了個跟頭而已。
其餘劍客武者則合力拍向了隊伍中段…好吧,指望他們能成事還不如等著赤目上人突然被一頓狂嘴幡然醒悟,下一章直接理解萬歲世界大團圓來得實在呢。
趙撫蘭與陳露凝所在的指揮中列遭受到了最猛烈的轟擊,不過這支隊伍也是由最皮實的那幫人抱團而成的,故此大部分人僅僅是被征天艦與龍屍碎片牢牢掩埋而已。
至於先鋒本身,有寅虎和荷士白在,哪怕是天塌下來都能讓她們給硬頂回去…
趙撫蘭若想動便隨時能動,只不過既然躺在地上都能撿到迎風飄來的公式稿紙,那幹嘛還要強耗心神奮力前推呢?
這地方風水其實還蠻不錯的…
「不行啊,祂動起來了,這樣下去不行啊…」很顯然,趙老六也跟被靈幕分隔開來的高手突擊隊懷抱著同樣的想法。
此刻逢明縣的風景簡直就像是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末世畫面一般,地上飄著煙塵黑焰,空中什麼顏色的光粒都有,而雲幕之上的橙黃裂紋已經整整擴大了一圈,瘋狂地向外揮灑噴射著純度高達百分之百的絢爛金粉。
事情搞到現在,大夥心底隱約都能明白了…天逝明顯是在被某種禁制遮擋封堵,要不然飄下來的就不該是金粉,而是能跟雲響大地來場激情摔跤的大陸級巨型金塊了。
至於大地正中,被赤目上人猛然吸聚的虹彩靈氣開始有規律地圍繞著祂旋轉環繞了起來,一如當初逆星落抽離地脈時的恐怖態勢。
那是一塊繭,當身處其中的赤目上人完成了對鯨玄號的最終構築…它便成為有史以來個頭最大的富靈炸彈,在轉瞬之間席捲雲響大地,將所有有形之物打作散碎靈粒。
接下來就是上船走人了,不過塵埃落定之後我們還會不會是我們,這就有得討論了。
「極乾,動手吧。」整個人就像血噴泉一般慘不忍睹,虛弱至極的趙撫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借著仍在運作的脆弱雷網向負劍遙望上空的小劍神輕聲說道。
「距離未到,斬不出理想的效果。」小劍神身形未動,平淡開口答道:「此刻揮劍,至多使其傾身三寸,遲滯半刻…你確定么?」
趙撫蘭頓了兩秒鐘。
「我算是想明白了。」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雷網交流中,趙撫蘭帶著明顯的苦澀笑意無奈說道:
「一人之力終有盡時,翻天大戲豈是獨角舞台?所有事情都是要與人共同承擔才會顯得更有意義…若毀滅無從阻擋,一起邁向地獄不也是另一種浪漫么?」
小劍神搖了搖頭。
「你變了。」他輕聲說道。
「若能跨過這道天塹深淵,假以時日,你也會變的。」趙撫蘭嘆氣回道。
「不,我的意思是…」小劍神面露微笑,跨前五步伸手取下臂上的青獅玉環:
「你之前從來都不會說…「如果明日」。」
趙撫蘭趴在地上顫了顫手指。
你愛咋說就咋說吧。
「這把劍,是叫寒光么?」小劍神行至被兩位惡獸拖屍一般撐在肩頭的雪隱身邊。
「……」雪隱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我有種感覺,這並不是它的本名。」小劍神垂眉輕吟道:「或者說…不是全名。」
雪隱未答,當然,他也答不出話了。
不過下一個瞬間,足以讓人跌下椅子的醫學奇迹再次出現了。
一抹無比熟悉的光芒,一股無比親切的柔和感從小劍神卸去青獅玉環的左臂之中緩緩浮現…驚得雪隱直接抬起了腦袋。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被嚇到了。
這東西…大夥都見過不少回了。
它最開始在楊御成身上體現出來的只是簡單純粹的白色雪晶,而後歷經頓悟化作飛花,形態變換不斷,本質始終成謎。
小劍神左臂上泛起的純白光芒,是菱形的…若仔細觀瞧,更能發現那飛舞白晶竟是一柄柄精緻到極點的微縮寶劍。
天道善念。
沒有解釋,小劍神也從來都不會跟人解釋多餘的廢話,他只是個除蟲業務員。
哪有怪物,他就去哪。
白劍,揮劍,向虹繭。
神劍訣…
白滯,落斬。
天道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