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行往永恆
破境體驗其實也沒啥可著重描寫的,什麼如枯木逢春,天地通透,視距無限拉遠整個人靈魂拔高之類的抽象場面…通通不存在。
至少在天海五州是這樣的。
小說畫片里不是經常會出現那種人物於危急關頭陡然突破極限,轉過臉來扛著音響大殺四方的熱血場面么?
相較對比之下,現實還是挺乏味無奈的。雖然上述情況在理論中確實可行,也有不少實例被記錄在案…但大多數修行者都會選擇縮在自己的隱秘小窩裡安安靜靜的悄悄突破。
為什麼?境界變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種數據層面的「刷新」,說得玄點便是「重生」。踏破虛想的你已不再是那個小小沉浮,無論是從身份還是實力來客觀分析都會得出這麼個結果。
如蛇蛻,如破繭,任何生物在新生之時往往都是最為脆弱的。
雖說狀態再低迷的虛想修者也不會比沉浮期的自己弱上半分,但這時候若不趕緊邁入沉澱環節好好調養,保不齊便會對好不容易打鑄結實的根基造成無可挽回的惡劣影響呢…
但楊御成是個例外,這一切都在他的規劃之內,他是故意選擇在戰中破境的。
他是個瘋子。
他準備…繼續向上翱翔。
他的目標是就此躋身十大雙源之位。
我說過了,他是個瘋子。
惡念之焰,遠比空洞宇宙還要漆黑三分…那是最純粹的虛無意志,也是天道化身在跌入人世之後發出的第一聲嘹亮嚎哭。
楊御成從吳聆身上感受到的第二道壓力,是勇,武勇的勇。
論戰事,光有智計,光有剛猛,光有力量技巧與速度都是不夠的…這也是為何每個時代只會出現那麼幾個聞名天下的絕頂高手。
現實世界不是回合制的數據比大小,水桶面板僅僅只是入場的基礎門票。你想贏,那你就得在每個方面都勝人一籌。
勇,即為人們對鬥士的最高評價。五州之中冠武冠勇之輩皆為全才,若有得選,估計楊御成便會立馬倒回去重打吳山主的第一階段。
面對境界之差,止住退勢御槍反衝而來的鐵君子飛得更快了。
…他的字典里可沒有懼怕二字。
按照這本破書的慣例,修為境界處於壓制地位的那一方總是會在實戰中吃癟的。
但我也說過了,楊御成是個例外。
白袍鐵槍穿焰劃過,天道惡念已然無法再對吳聆造成除痛覺之外的任何影響。這玩意是燒不動天命之人的,而此刻的吳山主很有可能就是有史以來最為直觀明了的天命背負者。
雨落州那邊的異域文化圈裡流行給剛出生的娃娃崽搞個宗教儀式性的「洗禮」,整得好像這麼搞完主上就會多罩他三分似的…
不過這事從玄理上來說確實不是愚昧的盲信活動,接引與被接引者的相遇其實都是命中注定的。所謂機緣便是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而這類安排往往都是當事人無法拒絕迴避的。
鐵槍寒鋒迎面遞來,其氣勢之慘烈似要摧破萬重天幕。而被十全十惡環繞正中的楊御成連動都沒動,只是靜靜眺望著東方…
他在關注著答案所在之處,心無旁騖。
而吳聆踮步推槍的動作也沒有半分猶豫。
叮…你以為我要說「叮」或者「噗」之類的擬聲詞是不是?猜錯了,其實啥動靜都沒有。
楊御成小手一抬就把快要戳到自己面前的槍尖給輕鬆夾在指尖了,甚至連反作用力都沒能傳回到對方的感官之中。
這讓吳山主很痛苦,非常痛苦…俗話說的一拳打到棉花上基本就是在力的交互過程中最讓人難受的情況了。空氣好歹都有點阻力,可這一槍卻是連半點反饋都沒走回來。
站起來把手掌懸空,然後想象你正在拼盡全力往下摁壓一個擁有無限彈力的事物,並將這個動作付諸實際。試試吧,這就是此刻吳山主的大概感受…諸位可別壓斷了自己的胳膊。
輕輕鬆手,楊御成終於戀戀不捨地將視線從一無所有的東側方位抽了出來,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滿臉痛苦的吳聆。
「空行三重加上踏雪尋夢,既然你們一直在盯著我,那你應該也知道這兩招吧?」在尚未緩過勁來的吳聆開口發問前,他便十分輕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平淡搶答道:
「也許在你們看來這些把式的實際效果更像是停止時間或造界法門,其實就連我自己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後來我在閑暇之餘通過灰天命的原理反推回去,方才發現…」
說到一半,他突然皺眉卡殼了。
吳聆咬著牙抽回鐵槍,顫抖著揉了揉酸麻如過電一般的整個右臂。
「呃,就當它是時停吧,想要把這東西解釋清楚,我至少得花倆月時間寫篇論文…」楊御成揉了揉後腦勺不耐煩地繼續說道:
「無論如何,這門技法在實戰中的應用效果非常不理想。」
「本來我就沒法在「裡面」呆上多久,若是拖人進來的話持續時間甚至都要打個零點幾折。而且作為施術者的我竟然無法對身處其中的目標造成影響,而且還要承受巨大的額外壓力…」
吳聆喘著粗氣瞧向似乎是剛吃完晚飯後遛彎碰面,無所事事地跟自己聊著閑天似的北境少年,已經想不明白該從哪開始插話了。
「經你這麼一提點,思想這麼一滑坡,我突然想明白了…直接把它當成「停止時間」的觸發器不就完事了?反正搞得再複雜再精妙,你們也看不出來半點原理。」楊御成聳了聳肩: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這個用法,目前來看成效確實不錯,簡單來說就是我在你捅我的時候連續暫停了時間。效能浪費最小化…這也是你們最愛講的概念吧?」
「原本我的極限是可以在,呃…你們眼中「靜止的時間」里穿行五分鐘。但通過這個思路來搞的話,我只需要消耗總計一毫秒的時間就能達成原先十倍以上的成果,理性可真有意思啊。」
「你做了什麼?」吳聆終於緩過了勁。
「我將一瞬間,或者說是一幀畫面切成了無數個片段,並在其中穿插影響。簡單來說就是我在大概零點幾秒內先按照固定頻率先用空行三重定住時間,再以踏雪尋夢給它一拳…」
他拿手指點了點垂落在地的槍頭:
「我先抵消了它帶來的衝擊,然後再從力道擴散的反方向繼續施力,到最後圓心周圍所有方向角度的「力」全部達到均等…物質層面上就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了。」
「至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以及在此期間生出的能量究竟去了哪裡…」楊御成嘆了口氣,竟然直勾勾地轉身向後走去:
「那就是下一個課題要研究的內容了…不過不用著急,我很快就能得到準確數據了。」
吳聆獃獃望著楊御成空門大開的大背身,一時之間腦子都有點轉不過彎來了。
他轉身了?什麼意思?
這不正打著架呢么?他轉身了?
「三萬六千五百零四次。」楊御成一邊慢騰騰地踱步走遠,一邊淡然說道:「剛才那一下我大概只打了這麼多拳,畢竟只是個簡單的小實驗,用不著為此多流不必要的汗。」
三萬六千…等等,意思就是說他在那一瞬間暫停了這麼多次時間!?
吳聆的右眼皮猛跳了一下。
小實驗…不想流汗…?
「快點調整一下吧,或者說…破境吧。」走開大概十丈開外,楊御成方才協同左右漂浮的十全十惡轉過身來叉腰說道:
「人類軀體的視野實在有限,接下來的東西我得融身天道才能看清。修為不至重夢,你連做實驗台的資格都沒有…你不是想幫我,執意想要引導我么?那就做你該做的吧。」
話語至此,吳聆終於反應過來了。
原來自己是被看不起了。
若放在往日,什麼世面都見過了的吳山主自然會對此置之一笑,然後賞他一腳。
不過當下情況也確實如對方所言,這面上掛著無聊表情的小屁孩可是越境斃敵如飲水,抬手就來一打四的頂級凶星。
更何況在加深了對天道之力的理解后,他已經隱約有點…那個詞是怎麼說的來著?
無敵。
這應該就是最貼切的形容了吧,若那常人難以理解的消力之技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僅僅只是不必流汗的小實驗的話…
修為猛攀,雙目迸射電光,溢滿於體內的狂暴靈力終於在吳聆的體表上撐開了數道火山熔岩流淌而過一般的虹彩裂紋。
無所謂了,先前他是怕修為空轉積淤最後傷到戰友。而現在這個情況…再給他填上三倍的純凈靈力都不一定夠用。
眨眼破境,這已經算是修行一道上的不朽奇迹了。但令楊御成頗感疑惑的是,眼前陡然爆發滔天氣勢的正道魁首竟然只將修為凝萃在了虛想之境…與自己同樣的境界。
哎…
磨磨唧唧的。
虛影一晃,鐵槍錚鳴。
若不是年齡優勢擺在那,中年時期的賀諫還真的未必能夠壓住正處巔峰的吳聆一頭。
不如說吳聆此人一生中最燦爛的時期便是踏入虛想層級的那段日子。那時的他無比強大,經驗深厚,充滿活力,彷彿只要一揮手,整片雲海都會為他抖上三抖。
讓他沉靜下來的是孩子,每個男孩在成為父親之後都會自然而然地掩住心中激蕩,轉而走向更加深沉穩重的務實路線。
牽挂是修行的阻礙,但牽挂也是人們之所以能夠腳踏實地的基礎條件。
簡而言之,虛想時期的吳聆還不是後來那個滿面堆笑的半吊子陰謀家。
他仍是個令人敬畏的戰士。
但,戰士…?
天海五州最不缺的就是這玩意。
電光石火,虛空震裂,若有誤入內中者遠隔千里之外,想來亦能清楚聽到兩人猛力交擊所敲打出的恢弘音爆。
就像少年英傑會的「收官之戰」,不斷飛速攀升的鱘巡號又從正中裂成了兩半。
不怪老姑娘太老,就算把戰場換成征天艦的主甲板,這兩位爺估計都能把那鋼鐵巨怪打成不得不返廠維修的凄慘模樣。
這一刻,時隔數十年,吳聆終於再一次於酣戰之中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無奈。
太強了,對手實在是太強了。
自己揮槍如潑墨,集百般武藝之大成,內外拳腳身法玄術傾瀉齊出…這般連自己都覺得瘋狂至極的攻勢竟被楊御成一一接下了。
他沒有再用天道之力,沒有再用旅途沿路學來的那些無趣技法,純粹只是在以神經反射來應對自己揮下的每一記奪命重鎚。
甚至每次招數被接時回饋而來的力道都是不多不少剛剛好的…他在測試自己這具剛剛攀上虛想境界的肉身的極限。而我,吳聆,則是他用來獲取信息和經驗的自動式木人樁。
無論如何敲打,出招角度如何刁鑽,如何瞬時扭轉攻擊節奏,最終得到的回應都只會是對方那張毫無表情可言的麻將臉。
原來他不是在開玩笑,原來他之前是真的沒找到與人類「交流」的最佳方法。
此刻…我感受到他的威嚴了。
恍惚間,吳聆心中浮出了一個詞:
天海五傑。
沒錯,天下英豪眾若繁星,然大浪淘沙,最終還是只站出了那麼五位標杆而已。
這就是五傑的壓制力,這就是同級別下面對五傑時的絕望感,這就是差距。
林中鳥到底還是林中鳥,翻個身轉個頭洗洗羽毛,便以為自己能扶搖直上化彩鳳了?
直到楊御成的指節拳骨以恰到好處的速度和力度穩穩停在了他的鼻尖正前,吳聆方才嘆出那口積壓胸腹許久的鬱氣。
就這麼著吧。
龍驤台崩,船身散作兩扇各向南北墜落…於這完全沒有上下概念可言的漆黑深淵之中,名為下墜的「方向」又會將人引向何處呢?
吳聆已經懶得思考了,正如對方所言,自己還是老老實實提升實力才好。
是人都有火氣,更別提是像他這樣久居高位的一方豪雄之巔了。
虹彩裂痕再次擴散崩碎,厚重衣衫已然無法遮住蕩漾在其體表的燦爛透光了。眼見肉身即將爆散毀滅,仰面朝天閉目長嘯的鐵君子卻有種暢快至極的解脫感。
該怎麼形容呢?便秘七天,然後…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形容人形狀威武,常言「聲如雷」。不知是有意釋放還是無意為之,他這一嗓子吼得竟然比轟然砸落在地的鱘巡殘骸還要響亮。
吳聆帶給楊御成的第三道壓力,是毅。
不屈確實是無須爭論的人文美德,若沒有這種激蕩於基因之中的反抗精神,那人類早在誕生之初就要被獅子老虎當零食給啃乾淨了。
負槍背後,攜虹猛擊。
雖說他是玩槍的大宗師,但武器再怎麼著也只是武器,哪會有自己的身體用著順手?修行的本質便是為了脫離身外之物的束縛,這道理誰都懂,能實際做到的卻不多。
瀟洒落地重掌平衡的楊御成眼神一凜,迅速壓身撐地擺開了野獸應戰般的無器姿態,冷冷瞧向跨空飛射而來的人型炮彈。
從上方看去,他這充滿力量美感的帥氣姿勢其實就跟蛤蟆趴窩差不多。吳聆嘴角一翹,卻並不是因為眼中所見而發笑。
說真的,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在將力量提升到極限的情況下跟人動過手了。對武人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於身懷神功卻不得施為…
楊御成想測試自我,他又何嘗不想呢?
觀霞,盪層雲,三千疊嶂…
擊霞韻意。
細線砸落,霞光飛逝,空爆無聲,整個世界都在這個瞬間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緊接著,天地傾覆。
嗡——————…
雖然聲響已被延後至不可觸及的未來,但吳聆看得可是清清楚楚。兩臂交叉擺作十字,咬牙強接他這一肘的楊御成吐了一大口血。
前推,前推,毫無阻力地高歌猛進。
方才還如滅世魔王一般的天道化身,此刻在自己絕對的力量碾壓下就像是一隻不自量力挺身攔向車輪的小小螳螂。
吐血,吐血,紅蓮綻作璀璨花海。
楊御成就這麼維持著抵受攻擊時的僵硬姿勢,像顆皮球一樣被玩心大起的吳叔叔向後方無限平推而去。新近入手的虛想身軀,只在轉瞬之間便達到了遠超想象的生理極限。
看到了嗎,孩子,這就是重夢…
嗯?
下一刻,四目相對,一人驚,一人怒。
楊御成交作十字的雙臂竟然同時泛起了飄忽飛舞的純白花瓣,而那懸浮於他身左,一直不言不語的十全子也終於有了動作。
啪嗒…天道善念打了個響指。
焰轉。
吳聆甚至都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自己挺在身前的手臂便已被對方倏然彈開了。
天曦雲流。
這得需要多麼強大的力量啊?
吳聆甚至從未計算過,想要「彈」開自己這招於晚年悟出的大成絕技,到底需要多麼複雜的前置條件與能量基礎。
這一招已經是神技了。
凈流,盈一握。
啪嗒,他還未來得及甩遠的手臂竟然被楊御成前探掌心牢牢抓住了。
砰——————
大概懸空了三四秒,痛覺方才如潮水般襲向蜷縮跪倒在地的吳山主的中樞神經。
過程很簡單,楊御成抓住了滿面驚容正欲後退的吳聆,然後簡簡單單賞了他一腳。
這一腳沒什麼說法。
他大可使出踢膝蓋的終極絕學廢其一足,也可以撩向下陰直接結束戰鬥,更可以借八方來力輕鬆頂穿對方殘破不堪的破碎胸口。
但他都沒做,只是簡簡單單地照著對手的腹部正中來了一腳,就像街頭小混混打架。
伏地粗喘,吳聆心中泛起百般複雜。
難道…我真的贏不了他嗎?
「還不夠。」
聞言耳廓微顫,吳聆咬牙緩緩抬頭,卻見立於高處,胸口浸染蔓延獻血的楊御成在殘陽輝光的映射之下竟顯出了三分神聖之感。
「繼續。」楊御成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宛若朝聖巡禮徒似的觀霞山主,揮手飄然散去雙手白滯,未再多作言語。
這並不是一場生死搏鬥,只是一場實驗。
勝負早已註定,何必牽動悲喜?
拾起鐵槍撐地爬起,吳聆木然望向四周風景…這裡是瞳篤縣,碧方鎮。
只不過…有一點不太一樣。
世界彷彿被撕扯成了兩幅油畫,以鱘巡號的兩塊殘骸落點為中間分界線。自己所在的區域是景色宜人,生機勃勃的雲響小城。
而楊御成所立足的位置,卻是已然被摧毀夷平,化作無盡戈壁沙園的蒼茫天地。
連接兩個世界的是一尊倒塌風化的羅漢像,自己蹲坐在它的足下,而楊御成則穩穩踩在它的頭頂,發梢隨勁風散亂揚起。
如血殘陽斜落揮灑,天地唯我二人。
天道化身…如命運般強大。
吳聆緩緩站起身來,杵著槍桿輕聲一嘆,積蓄在體內的磅礴虹彩漸漸暗了下去。
好,客隨主便。
再突破…
向重夢之上。
風聚雲攏,天光以鐵君子為中心悄然形成了一道溫和輕柔的無形漩渦。
楊御成利落抬手,十全十惡各划蝴蝶迷蹤環地平飛過,雙雙融入其身。
玄身歸位,天道示現。
此戰不向未來。
向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