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父親打工記
父親三歲喪母,二十六歲喪父,三十四歲失去最愛的小兒子,四十五歲做生意受騙債台高築,五十歲加入打工隊伍,五十八歲退出,耕種至今。廖廖數語,道盡平生。
平凡人沒多少故事,倒不缺事故。一次是煤氣中毒,母親發現的時候,他已人事不知。一次是觸電,澆地的時候停電了,他爬上高壓電線杆查看,忽然電線起火,一團火球從父親身上滾過,在場的人都以為父親必死無疑。都說他福大命大造化大。
父親打工沒出事故,也沒多少故事。我不寫,他可能都忘了。
二零零零年,父親正式加入民工隊伍。那年我剛剛大學畢業,工資只有四百多,而當時家裡的外債有一萬好幾,幾乎是個天文數字。蒸饃的生意也停了,原因有三:一是他們實在付不起那樣的時間和力氣了,二是利潤實在微薄,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三是大房給了哥哥,現在住的小房轉個身都難,鋪排不開。
父親幹活挺麻利,但是善良而迂腐,膽小且輕信,別人幾句好話就可換他一片真心,真至上當才後悔。但下次仍然如此。如果日子將就過得去,他是無論如何不去打工的。外面的世界,他有點兒怕。但是,小妹妹超生罰款,哥哥結婚彩禮,我的學費,只有出的沒有入的。為了擺脫窘境,父親曾嘗試做了一次生意,卻上當受騙,借來的本錢都搭進去了。況且,他這個年齡的,也有很多人已經開始打工了。經不住母親一再鼓動嘮叨,父親終於出發了。
初次打工,不願離家太遠,農忙時必須回家,就隨包工頭去了百里之外的鄰縣修公路。帶上一褥一被和單程路費。其它人也基本如此。理由是,帶的多花的多,不帶就可以省下。「窮家富路」,沒這回事兒。
包吃包住。這是民工可以接受的底線。水煮菜,大窩棚。父親曾描述做菜過程:一大捆豆角或者什麼菜,不洗也不切,甚至都不解捆,放在大鍋里煮。煮熟撈出,切幾刀,灑上幾勺鹽澆上幾滴油,每人一勺。天天如此,月月如此。那菜,只好閉上眼睛吃,不然就會看到大青蟲,整條的或者切斷的。牙磣不必說了。
父親終於熬不住了。每天十多個小時的重體力活,毒日頭下曬著,本已疲累難支,加之吃不下飯,於是開始上火,滿嘴起泡,拉肚子幾乎要虛脫。條件好一點兒的,去附近的小賣部買點鹹菜、花生米等下飯。父親和幾個工人,一起去向工頭預支一點工錢——民工的工錢,一向是年底結算的,不知誰定的規矩。幾經討價還價,每人拿到了五十元錢,總算可以隔三差五小小的改善一下生活。
窩棚名符其實,水泥地上一溜被窩。汗臭腳臭加上被子的餿臭,是所有窩棚統一的味道。沒有電視也無娛樂,各自想辦法打發睡前的閑暇。年輕的打紙牌喝點酒,他們不象老年人那麼節省。有時吵吵架。父親這一幫則聊聊天抽抽煙,談談古今,交流各自今年來年的計劃。父親愛看小說,一本破舊不堪的小說能讓他開心好幾天。但他開始眼花了,昏暗的燈光下看書總是很累。
父親有個電動剔須刀,我買給他的。那可算奢侈品,每天早上大家輪流用,父親因此而得到極大的滿足。
他從不打電話。村裡只有一部電話,離得還很遠。只要沒有噩耗傳來,那就證明一切都好。秋收他們回來,放倒莊稼種上小麥,又走了。年關將近,他們又回來了,這回背著行李卷。
這之後是焦急的等待,等工錢。工頭早就說了,到年就給,一分也少不了。但他們仍惴惴不安。互相串門,第一個話題就是關於工錢,交流各自所得到的小道消息。有的說臘月二十八,有的說臘月二十六就能拿到。每一個消息,都令人興奮又不安。該拿多少錢,每個人都清清楚楚。有多少天該拿十五塊,有多少天是加班該拿二十塊,一筆一筆都刻在腦子裡呢。
好在工頭所在的村子不遠,每天總有人熬不住,上門催討。回答千篇一律又千變萬化:快了;馬上到了;正在算帳……直到年三十也沒拿到錢。這個年就有些灰暗。甚至有幾個說:「敢坑我們,過了年去揍他一頓!」
正月初三,傳來消息:可以領工錢了。消息比長了翅膀還快,父親飯都不吃了,和幾個鄰居蹬上車子就走。母親則停止做飯,翹首以待。一頓飯的功夫,父親回來了,拿著猶帶體溫的七百多元錢。母親笑得那麼舒心,而父親興奮的說:「今年再去干一年!」
「今年」去哪裡呢?有兩個地方可以選擇:一是去年的工地,另一個BJ的。母親希望父親還去老地方,去年的錢一分錢都沒欠,比較保險。但父親打定主意要去BJ。他說:「這十多年了我常常做夢,一夢就夢見天安門。我得去了,不然這個夢讓我一輩子不安生。」父親骨子裡有點浪漫,雖然最乏浪漫的資本。打工掙錢,順便逛天安門,一舉兩得。他又出發了,一被一褥,單程路費。
但父親的如意算盤落空了——至少落空了一半。他看到了夢繞魂牽的天安門,但沒掙到一分錢。下車后,竟然沒人接他們。BJ那麼大,他們不敢亂走。好不容易摸到工地,住在未竣工的地下室里。工頭還沒找到活。第三天,他們連饅頭都吃不起了!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居然沒有餓死。後來有了點兒活,饅頭有的吃了,錢仍然沒有。
沒有錢,卻有了足夠的時間。父親要去看天安門了!叫了兩個夥伴,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沒錢坐車,全靠步行。好在父親會看地圖,他找到最近的路線,估計只有十來里路。但兩個年輕人走到半路受不了了,直打退堂鼓。父親給他們打氣,自己反正絕不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他心中的聖地,天安門。看到了電視里睡夢裡常見的天安門,看到了***的畫像。無從想象父親的激動!
父親本來還下決心要逛逛故宮的。這回他不心疼錢了。但是,三個人的錢湊到一起,不夠一張門票!回到工地,三個人腳上都起了泡。但父親很開心,有多少人一輩子沒見過天安門啊。
BJ待了兩個月,這是唯一一次壯舉。故宮、長城、頤和園、圓明園,哪兒都沒去。他們不怕沒錢,身無分文是家常便飯有幾十塊錢便是奢侈。他們也不怕把腳走大。他們怕的是城管。民工很容易辨認,衣著、表情、姿勢,幾乎把「民工」兩個字寫在臉上。他們在街上,遠不如一般市民那樣悠閑自在,眼睛得四面八方都留意。被城管抓住,押到昌平篩砂子,家裡拿八百元錢贖人。他們來建設首都,首都卻把他們當盲流。上哪兒說理去?
父親有一套很整潔的衣服:墨綠色的茄克,新褲子。在家裡,他一穿,我們就取笑他象個城裡的退休老頭,後來乾脆稱他「退休老頭」。穿上這身行頭,走路再從容一點,簡直可以魚目混珠了。他還有訣竅,比如看見城管來了,就沿著小河走,那些人一般不會注意的。但有一次,他還是心虛了。看見城管走過來,從容也裝不像了,轉身就跑。一不小心,撞在一根欄杆上。百米衝刺的速度,當胸撞上!當時兩眼一黑,差點趴下。好在有驚無險,那城管盯的是別人。父親繪聲繪色,象在講一段傳奇。
日子流水一樣。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每天都懷著希望,希望一覺醒來有很多活等著他們去干。吃苦沒關係,最怕沒苦吃。
也有開心時刻,就是傍晚。坐在街邊,看扭秧歌、敲鑼鼓、跳老年迪斯科,忘記了他們是三等公民,並且不名一文。高樓寬街,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精彩啊!雖然這精彩不屬於他們,但他們有權利飽一飽眼福。
兩個月後,麥收了,父親他們打道回府。帶著一肚子的新聞和空空的兩手。
這年的冬天,父親又去了從前的施工隊,修公路。
父親五十三歲那年,退出了民工隊伍。他的年齡,在工地已不受歡迎。他有些遺憾。後來又在村子的蓋房班幹了四五年,那裡都是同齡人。
最早的一代農民工,就這樣走下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