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父親的帳本

第二十三章 父親的帳本

父親曾有個帳本,專門記錄債務往來。事實上,全是我欠人,沒有人欠我。

二零零六年,債務已全部還完,我問父親討要帳本,父親說,燒了。父親就這脾氣,一把火就燒掉,彷彿也燒掉了那些艱難歲月。

帳本出現於我讀高中後半段,一九九三年左右。之前也經常借錢,但數目不大,麥收或秋收后趕緊還掉了,沒有陳年老帳。從高中後半段,直到我大學畢業,家裡發生很多事。先是小妹妹超生罰款。其實她小時候已經罰過一次了,不知怎麼都七八歲了又翻舊帳,罰了個二茬,數目還挺大,有四千多。我們家一年的收入都沒這麼多。然後是哥哥結婚。娶個媳婦真是千難萬難,甚至結婚當天,女方要一千元壓轎錢,沒這個錢不出門。沒把人給愁死,東拼西湊算熬過去了。最後,做生意賠錢——本指望藉此擺脫困境,怎奈父親心眼兒不夠使,上當受騙,致使債務翻倍,雪上加霜。

就這樣,欠債越來越多,父親怕記錯,帳本應運而生。一頁、兩頁、三頁……內容越來越充實。本村的寫名字,都是朋友和鄰居。外村的寫村名,如南田平、北田平、南王段、馬王段、八里庄、王村……都是親戚,姑、舅、姨、表哥、表姐、表叔,都有。名字和村名後面是欠帳數額,有一千、五百的,大多是三百、二百。最大一筆欠債是舅舅的:父親做生意從他那裡借的錢,血本無歸后,一下子欠下七八千元。因久久不能歸還,舅舅是信貸員,他主張把錢轉成貸款,這讓本就不太和諧的親戚關係降至冰點,至親幾成陌路。

有的欠債上面劃了橫線,表示已還清。我們那裡把還債叫做還窟窿。年年還舊債,年年欠新債,可是,欠債速度超過了還債速度,窟窿越來越大了。家裡進的錢——賣糧食的,賣小豬的,賣耙子的,拿到錢當天父親就會去還債。年底還錢,甚至連肉錢都不留。有一年,都臘月二十九了,家裡還沒買一兩肉。前鄰的汝湘叔看不過去了,他家殺豬,當天晚上送來一塊豬板油,算是有了過年的油腥味兒。雪中送炭,永難忘懷。

遠近親戚左鄰右舍,能張嘴的都借遍了,倒從沒有人上門催債。都知道我們不會賴帳。即使跟舅舅家翻臉了,每年年底我們也還他一點錢,少則幾百多則千元。先還那些三百二百的,能還一家是一家。在農村,臉皮還是重要的,誰也不願意賴帳,上辱祖宗下累後人。只要人活著,債就不會死。

母親說:「整天頭上像壓著座山,不想跟人說話,也說不起硬氣話了。欠人家的錢老是還不上,人家不提咱都很難過了,如果人家有意無意的提提,甚至擺個臉子,那心裡就像刀割一樣。」我暗下決心,不吃不喝也要還窟窿。

大學畢業,收入微薄,每月的工資只有四百七十一塊。我只留飯錢,其餘全部攢起來,攢夠五百就寄回家。有一次,離發工資還有一個星期,手裡只剩五十塊,夠吃飯,卻沒想到會生病。問同事借錢,同事責怪我不該這麼苛待自己。到了第二年,鄰居德望爺已經嘖嘖稱嘆了:「看人家黎明,才畢業兩年,給家裡拿了八千了。不賴,真不賴,這孩子有良心。」

家裡的窟窿還剩小半拉,我卻不能再等了,決定考研。大妹妹剛剛初中畢業,接過接力棒,繼續還窟窿。她進服裝廠打工了。那可是血汗工廠,第一年學徒期,月工資只有二百元。年底她居然攢了一千元!和她同時進廠的小姑娘,幾乎不相信她可以攢那麼多錢——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除了吃飯,什麼錢都不花。待我研究生畢業時,除了欠舅舅一點說不清的利息,其餘的余部還完了。帳本,也就被父親付之一炬了。

很多年來,我都想念那個帳本。一筆筆債務,也是一片片回憶。人生,不就是由這些酸甜苦辣的回憶組成嗎?

我也時常懷念那同甘共苦的歲月。一起走過苦日子的人,感情總是格外深。這就是生活深情之處吧,它讓你吃苦,是為了讓你更懂得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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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一鍋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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