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陽光很柔和的將溫暖送給每一個想看見光明的人。這麼好的天氣,不曬太陽可惜了。聰耀華搬過來一個搖椅、一張小桌子,擺好茶水點心。姚飛月悠哉悠哉的,閉上眼睛翹著二郎腿,隨著搖椅的晃動,腳尖一點一點的,愜意的她想高聲放歌。
聰耀華的心情跟著舒暢起來,看著一磚一瓦砌成的亭台樓閣也沒有那麼枯燥,臉部的整個線條變得柔和了許多,一切都是那麼美麗。雙手背在身後,左手的拇指情不自禁的來回摩挲著其餘的手指,彷彿姚飛月的溫度還停留在指尖。
姚飛月最喜歡的就是帶著小院子的客棧,閑暇的時候可以尋得片刻的安寧。她觀察了許久,出門在外的人大多是為了養家糊口而四處奔波,哪裡會有閑的發慌,喝茶、看景色、晒晒太陽、聽聽雨聲,過一天算一天。
「我的傷已無大礙。」陽光透過稀稀疏疏的葉子,像無數個星星灑在姚飛月的身上。姚飛月閉著眼睛,斟酌著下一句話該怎麼說。
「姑娘不必趕我走,到了約定的期限,我自會離去,到時候,只盼著姑娘。」聰耀華臉上哀傷的神色,淡的讓人分辨不出。可是誰又知道這是他實在隱藏不住,才露出來一點點兒的哀愁。
「只盼著什麼」姚飛月轉過頭,看著聰耀華溫柔的臉。看著看著,她急忙收回目光,自己是個帶著孩子的寡婦。而他,是有未婚妻的人。
「只盼著姑娘能長命百歲。」聰耀華的眼睛始終盯著天空上的一片雲,彷彿那片雲是世上最美麗、最可愛的景色。可憐的哀傷在姚飛月看過來的時候,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換上了輕鬆的神色。背在身後的手,不由抽動了幾下,他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就是不讓她看出他的異樣來。
姚飛月垂下眼眸,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一樣,空蕩蕩的,整個人彷彿沒有了精氣神。剛剛的那句話,為什麼只是一句簡單的祝福而已。猛的一驚,她這是在期盼什麼,怎麼會有這樣的期盼,他是有未婚妻的。迫使自己靜下心來,那句話依然縈繞心頭,臉上慢慢露出迷茫,感覺聰耀華要說的應該不是這句話,然而他沒有說。
「到時候,只盼著姑娘少一些怨恨。」心裡的吶喊,無論如何傳不到姚飛月的耳朵里。
撫摸著手裡的平安扣,心無法安寧。
聰耀華神色凝重的看著自己的左手,不知想些什麼,良久之後,抬起頭來,臉是平靜的,把左手背於身後,還是好好享受片刻的寧靜。
沒一會兒,安逸的時光被一陣踢踏踢踏的聲音打破了,姚飛月睜開眼睛,不禁露出驚喜的光芒,是那個叫瑤兒的可愛小姑娘。正一蹦一跳的往這裡跑,手裡還提著個小水壺,隨著她的節奏,水壺裡的水估計剩不下多少了。
「姨姨,我記得你。」瑤兒走過來,眼睛時不時的往那盤子糕點上瞟。
姚飛月的臉立刻浮現出最柔和的笑意,坐起身子,與瑤兒拉近距離,說到「我也記得你,你叫瑤兒是不是。」別說小孩子了,大人對好吃的東西也抵擋不了誘惑,她寵愛的把糕點遞給瑤兒。
瑤兒急忙擺擺手,說著「我娘說了,做人要有禮貌,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謝謝姨姨,我不吃,我去玩了。」
姚飛月點點頭,「去吧。」
提著水壺,像個快樂的小兔子,跳到一棵棗樹下,把壺裡的水倒在樹根處的土裡。瑤兒不相信明明提了滿滿一壺水,怎麼才倒出一點點,用力甩了兩甩,才有三滴水給面子的滴落下來。瑤兒不死心,舉起水壺,往裡瞅瞅,果然很乾凈。她提著水壺就往回走,看來是提水去了。
沒多大一會兒,就又看見瑤兒提著水壺走過來,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這回她走的小心翼翼,眼睛也是忙個不停,看兩眼路面,就趕緊看一眼水壺,不但怕自己摔倒,還怕水又所剩無幾。終於走到棗樹旁,才長長鬆一口氣,真是不容易啊,稍微歇一下,把一壺水倒在剛剛的地方。
姚飛月心裡想著真是個惹人喜愛的好孩子,可愛就算了,小小年紀還知道給樹澆水。想著想著,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是她想多了。小姑娘見水差不多夠了,挽起袖子,蹲下來開始和泥巴玩。先是把泥和成一大塊,然後揪下來一點,捏成一個像小碗一樣的泥碗。走到青石板的路面上,往泥碗里哈兩口氣,舉起來將泥碗的碗底朝上,摔在青石板上,只聽「啪」的一聲,碗底破個小洞。瑤兒高興的拍著手,又蹦又跳。
等激動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瑤兒把泥碗從青石板上扣下來,走到大泥塊旁揪下來一點兒把泥碗補好,又是啪的一聲,泥碗又是一個洞,瑤兒又高興的手舞足蹈。
小姑娘樂此不疲的玩了一個上午,而姚飛月和聰耀華像兩個大傻子似的津津有味的看著瑤兒玩。
草草吃過午飯,姚飛月就早早的等在院子里,可是一直等到太陽西沉,月上柳梢頭,也沒有見到瑤兒的影子。她心裡是失望的,晚飯沒有吃就回到房間里,然而多日來都在養病,能有多少困意。走到窗邊,今日是初八,上弦月,她獃獃的望著月亮,忍不住思想那個千里之外讓她無時無刻不牽腸掛肚的小小人兒,晴珂,她的女兒。
隔壁的聰耀華聽見輕微的嘆息聲,柔和的臉上多了幾分疼惜之色。走到角落裡,依靠在白色的牆壁上,這是離姚飛月最近的地方。
良久良久,「吱呀」一聲,是窗子合上的聲音,聰耀華嘴角露出淺笑。與姚飛月相識不久,便已察覺她經常失眠,當年權勢熏天的齊國公姚恆以謀反罪被抄家滅族,三百餘人,菜市口都盛不下,最後拉到京郊恙山的山腳下挖坑活埋,可見帝王的雷霆之怒。自那日起,恙山夜夜有冤魂索命之聲的流言如烏雲一樣覆蓋了整個京城,至今人人自危,不敢靠近。姚恆的事被人議論了兩年有餘,京城裡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也參與了殺戮,慘烈的模樣,如今都是記憶猶新。若說帝王是無情的,然而獨獨留下她與她的女兒,帶著對姚展鵬刻骨銘心的愧疚,對女兒牽腸掛肚的思念。帝王心不可測,然而他忍不住會想,帝王留著姚飛月的命,是為了折磨她嗎。
次日,姚飛月不死心,還是帶著些許期待。走到小院子的時候,眼睛里就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瑤兒比昨日來的早一些。
「姨姨。」瑤兒看見姚飛月走過來,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撿起地上的竹蜻蜓,像個快樂的小鳥兒飛奔過來。
聰耀華不動聲色的將步子邁的大一些,立在姚飛月的身側。別看瑤兒年紀小,這麼一頭扎過了,姚飛月還不散了架。沒想到,瑤兒在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由於跑的太快,停的太急,小小身體不受控制的前後擺動。聰耀華不忍心小姑娘摔疼,伸手扶住她,站穩之後,小姑娘拍著心口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你慢一點就不會摔倒了。」姚飛月伸出手,整理著瑤兒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
「姨姨,你好些了嗎?」瑤兒乖巧的扶著姚飛月,慢慢往前走著。
「你怎麼知道我不舒服,誰告訴你的呀。」姚飛月的心很平靜,這是她求之不得的天倫之樂。
「是爹爹。昨日我回到屋裡,爹爹說看姨姨的臉色應該是受傷了。怕我打擾姨姨,就把我關在屋子裡,寫了一個下午的字,手都快斷了。」想起昨天的慘痛經歷,瑤兒的嘴立刻撅的老高,表示她最高級別的抵抗。
「我沒有見到你爹爹,你爹爹怎麼知道我受傷了。」姚飛月尋思著,余浩楠是能掐會算嗎。改明兒,定是要請他算一算,晴珂何時能脫離苦海。
「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爹爹不放心娘又不放心我,就站在窗子旁,一邊看著我,一邊陪著娘。」瑤兒情不自禁的往那個窗子上看去,果然爹爹又依在窗子旁,她立刻扭過頭去,一副眼不見為凈的模樣。
姚飛月看過去,余浩楠正對著她們抱拳行禮。她草草一禮,繼續向前走。父母都是這個樣子,生怕孩子受一點點傷。她對孩子的寵溺似乎更勝一籌,別說是掏心掏肺了,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她立刻架梯子。如果晴珂在身邊,她一定會把晴珂捧在手心裡。
「姨姨,你要好好養傷,以後我們一起玩。」瑤兒大大咧咧的坐在青石板上,胳膊支在茶几上,手捧著臉。
有梅子,姚飛月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來,這麼偏遠的小地方,居然有這東西。拿起盤子里的一顆梅子,笑吟吟的說到「張嘴」
瑤兒立刻放下胳膊,身體往前面挪了挪嘴巴張開,梅子誘人的顏色與味道,讓她忘記了父母的叮囑。當酸酸甜甜的味道充滿整個嘴巴的時候,她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我最喜歡和姨姨玩了。」
「為什麼?」姚飛月又拿起一顆,放進自己的嘴裡。
瑤兒眼睛一轉,說到「姨姨最好了。」
「是不是姨姨這裡總有好吃的。」姚飛月眼睛里都是笑意,又把一塊桂花糕送到瑤兒面前。
「姨姨好聰明啊」瑤兒拍手笑到,見到又有吃的,瑤兒趕緊把嘴裡的梅子咬碎咽下去,接過桂花糕就大大的咬上一口。
姚飛月有些擔心的看著晴兒,給杯子倒滿水,生怕瑤兒噎著「喜歡就多吃些。」
「爹爹不讓。」說著,瑤兒趕緊捂上嘴巴,懊悔的看看爹爹,她怎麼又忘了爹爹的教誨。「爹爹說,不能吃人家的東西,上次吃姨姨的雞腿,就算了。下一次再吃別人的東西,要打斷我的腿。」
「姨姨是陌生人嗎」姚飛月看著梅子和桂花糕,心裡想著下一次應該多準備幾樣。
「我見過姨姨好多次了,姨姨不是陌生人。」瑤兒把最後一點兒桂花糕填進嘴裡,又把稍微大一點兒的碎末小心翼翼捏起來,放進嘴裡。
姚飛月看到瑤兒想把舌頭伸出,去舔自己的手,趕緊把一整盤子桂花糕推到瑤兒的面前。「姨姨不是陌生人就不是別人,所以姨姨的東西可以吃。」
瑤兒的頭點得比小雞啄米都快,彷彿慢了桂花糕就長翅膀飛走了。在爹爹打和桂花糕之間,她終是沒有忍住,選擇了口腹之慾。剛剛還擔心爹爹把她的腿打折,還怎麼跑出去玩。這下好了,她沒有吃別人的東西,她吃的是姨姨的東西。
姚飛月滿足的看著瑤兒,突然眼中露出驚懼之色,想起了滍水河畔滍陽縣販賣小孩子的事情。心裡一沉,思索片刻后,說到「如果姨姨是壞人呢」
瑤兒頭也沒有抬,說到「姨姨對我這麼好,怎麼會是壞人。」
姚飛月雙眼無神,獃獃的望著前面,似乎什麼也沒有映入眼帘。慢慢轉過頭,臉色哀傷的看著眼前惹人喜愛的小姑娘。半晌,說到「聰大哥,幫我抓住她,賣給要飯的。」
瑤兒猛的抬起頭,瞬間瞪大眼睛,沾著桂花糕碎屑的嘴張得也是老大,姚飛月看著那懵懂無知、目瞪口呆的臉,真真是於心不忍。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姚飛月,見姚飛月臉色嚴肅,又見聰耀華已經抬起腳步朝她走來。她的臉頓時蒼白如紙,眼睛里全是驚懼與慌張,立刻扔掉手裡的糕點,撒腿就跑,邊哭邊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聰耀華臉上的遲疑只存在一瞬間就銷聲匿跡了,然而腳連瞬間即逝的猶豫都沒有,姚飛月說出的話,他本能的做出反應。走了兩步就慢了下來,這還不明白嗎,姚飛月就是嚇唬嚇唬小姑娘。
看著瑤兒慌張的像那個被弓箭嚇唬的小鳥,姚飛月的心疼的不行。思索良久,心在這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次次強硬起來,一次次被摧毀,不知道該保護小姑娘的純真,還是讓她早早明白人心險惡。最終還是決定嚇唬她,小孩子分不清好人、壞人,即便什麼是陌生人都不明白,父母總不能時時刻刻、寸步不離的守護她。
聽見呼救聲,余浩楠心裡咯噔一下,抓起桌子上的劍,幾步衝到窗戶前,見女兒沒命的往前跑,立刻從窗子上一躍而下,腳步還沒有站穩,便急匆匆上前,張開雙臂,等著女兒。
喬若薇總歸是女子,速度自然是比不上自己的丈夫,扔下正在綉著的荷包,三兩步跑到窗前,見沒有劍拔弩張的場面,她懸著的心算是放了下來,跳下去的衝動頓時消失不見。
瑤兒看見爹爹,臉上的驚懼之色稍減,一頭扎進爹爹的懷裡,緊緊抱著,這才放聲大哭起來。
聰耀華想著該是差不多了,估計小姑娘以後是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就停在五步開外的地方。
「兄台這是幾個意思?」余浩楠懵怔了,要說女兒害怕的樣子不是假的,論起功夫他們一家三口不是聰耀華的對手,怎麼就沒有下文了呢。
姚飛月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瑤兒的面前,伸手想去摸摸那張驚魂未定的臉。然而瑤兒彷彿是看見怪物一樣,對姚飛月依然充滿了懼怕,本能躲開伸來的手,只往爹爹身後躲。她俯下身子,眼睛里全是疼惜之色,看著瑤兒,輕輕說到「你看,壞人也可以像姨姨一樣對你很好很好,等你認識了、熟悉了,把你拐走。你還小,分辨不出誰是真心對你好。所以你要乖乖聽爹爹和娘親的話,他們說可以吃別人的東西你才能吃。他們讓你和誰出去玩,你才能離開他們。知道了嗎?」
瑤兒的臉上還是懵懂的,不過,聽話的點點頭。
吃午飯的時候,沐恩提著食盒敲開余浩楠的房門,歉意的說到「我家姑姑嚇到貴府千金,心裡著實過意不去,特意備下幾道菜,本該是姑姑登門道歉的,可是姑姑怕瑤兒姑娘不願見到姑姑,所以派我來表達我們的歉意。」
余浩楠思索片刻,收下了,算是安了姚飛月愧疚的心。說到「該是我們登門道謝,若不是姚姑娘的一番話,我們還意識不到錯誤,一直告訴瑤兒不要和陌生人走,可是沒有教給她什麼是陌生人。這幾日賤內身子不太舒服,等過些日子,我們定要備上薄禮好好謝謝姚姑娘。」
「不怪罪姑姑就好,怎敢勞煩余大俠登門。貴千金那麼可愛,我們當然是不希望有任何意外發生。婢子這就退下,不敢打擾貴府的天倫之樂。」食盒被接了過去,手裡一下子輕鬆起來,臉上的笑意更濃。
「今日之恩在下銘記於心,今後有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在下定當竭盡全力。」余浩楠抱拳行禮,真誠極了。
「不敢、不敢。」沐恩見余浩楠一本正經的樣子,不敢怠慢,趕緊行禮。
今後的日子裡,依舊是瑤兒在鬧,姚飛月在笑,慰籍了她的思女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