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投入，還是退出？

我不怎麼相信，光憑坐在某個房間里想就能有所改變。當你被捲入某件事——不管你是主動進入，還是被動捲入——那股洶湧而來的氣勢，彷彿是大海漲潮，除了接受潮水的力量，隨著潮水而動，你別想跟潮水對抗——好好利用潮水的力量，才是你應該做的最正確之事。

回想過往，我不能在時間所賦予的經歷中成長，因為我一直置身事外。我沒有將自己當做是其中的一員，我既不負責完成什麼，也不承擔任何損失。最糟糕的情況，是我投入了時間、精力和心血，卻一無所獲。儘管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但如果真的什麼也得不到，我也會忍受。我有最後一招：不辭而別。在我意識到有些事需要堅持之前，我並不認為這種逃離丟人。我不在乎他人怎麼評價我。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覺。後來，我聽到了一種說法：如果你不想跟某些人共事，那就一秒鐘都不要跟他們在一起共事——這個建議，實在是太正確了。我可以在有結果的情況下堅持，可如果我意識到不會有結果，為什麼還要堅持呢？

在我所經歷的那些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的事件中，我這幅置身事外的態度，並非生而有之，卻是刻意而為。每當我想大聲說出我那不成熟甚至有些可笑的想法時，我總是告誡自己：打住，打住，這不是你的戰場。當然，我也並不總是能做到。偶爾也有幾次，我甚至自己都懷疑自己：為什麼那時候我會火冒三丈？我的性格為何如此怪異，不能夠好好說話，不能興平氣和聽別人說？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痛苦經歷，在那之後較長一段時間裡，或許是三年，或許是五年，我慢慢地在潛意識中灌入了另外一種想法：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那是不成熟的表現。也就是說，那些令我羞愧、悔恨的事，最終讓我成長，然後成熟。這樣的經歷，讓我明白了在具體的事情中成長的道理。我想，有了這些經歷做印證，在事上歷練的道理，已經刻在我的骨頭深處，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通常置身之外，偶爾呈現自己的獨特性，這樣的做法，使我錯過了很多原本可以成長的機會，也使我獲得了一些成長的機會。在年輕時，儘可能犯下多的錯誤，快速成長，在我這裡沒有生效。我也因此呈現了保守、穩重的特徵。我該為過去的措施而懊惱么？

與芙相遇這一年，我已經有了十幾年的社會生活歷練，有些個性特徵，已經印在我的骨髓里。我在她滔滔不絕的陳述中，多次忍住沒有打斷她，並非我沒有嫉妒之心，也不是對她剛經歷的那一段戀情沒有芥蒂，我只是暫時克制住了而已。我不想那些難聽的話從我喉嚨里發聲，從嘴裡講出來。我並不覺得我會跟芙發展深入關係。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如此而已。我們之間，隨時可以斷了聯繫。這沒什麼可值得留戀的。不管跟芙相處多麼愉快，這份快樂，隨時可以終止。

當我們再一次在房間里相擁，體驗兩個人獨處的美好時，芙愁眉不展。芙性格溫順，從來不說激烈的話。這跟她在其他人面前的形象完全不同。難道是我有某種魅力，讓芙偽裝了？我情願相信是我激發了芙性格中溫順善良的一面。當一個人的善良溫順得不到認可時，她會以偏激諷刺的語調反擊。於是，她在其他人眼裡就成了一個貪財好逸的人。可其實芙不是這樣的人。不管她如何偽裝，我跟她私密接觸這麼一段時間——啊，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我們就在一起兩個月了——芙對我幾乎是百依百順，只要我們在一起，芙不肯跟我分開哪怕一分鐘。我不討厭芙這麼做，反而想讓她安心。

「你覺得是日久生情，還是一見鍾情？」芙問。

「我不怎麼在乎。」我說。

「你當然不在乎咯。我已經被傷了好幾次。每次都是我動心了，對方就把我甩了。每次我都要哭好久才能緩過來。」芙說道，「我們不要這麼頻繁地來往。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對芙的話並不感到奇怪。要從上一段怎麼說也是刻骨銘心的戀愛中擺脫出來，並不容易。就算我再好，要捨棄一段感情，也需要三個月、五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來緩衝。這意味著要打破過去的習慣——被人照顧、疼愛，兩個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不再有，在這個房間里發生的一切，都會變成抹不掉的回憶。不等芙提出這樣的要求，我都會主動退出。我不想跟芙有什麼糾纏。

但我們的分離並沒有持續很久。才過了一天，芙又來找我。這也正是我期待的。我孤獨，芙更孤獨。我能忍受孤獨，芙不能。作為女性，她需要有個依靠。而我，是這個時期里，芙所能遇到的最好的依靠。當然，如果忽然又出現另外某個男人，對芙展開熱烈追求，而芙剛好又動心了，我會拱手相讓。置身事外，是我一貫的風格。可如果芙沒有去招惹別人，願意跟我在一起，我也沒有理由放手。

「我們要相處愉快。要是不愉快，倒不如不要在一起。」這是我反覆跟芙說的話。我不在乎什麼「一見鍾情」或是「日久生情」。我只想要快樂。芙默許了我的提議。當然，我們的相處沒有因為我說了這話，而變得一帆風順。每當芙提起過去那些事，特別是跟過去那些男人的經歷時，我總是充滿憤怒，憂傷而又無可奈何。「我跟她相見恨晚，這不能怪她」，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漸漸地，我乾脆將之視為我必須要克服的內心障礙。要是我還對她講得那些事心懷芥蒂，那是因為我的修為還沒到火候。我需要在這些話的刺激下繼續歷練，直到我放下內心的糾結。我不能說，只能把這份苦楚埋在心底，自己慢慢消化。

毫無疑問，相處兩個月後，我們情深似海。我們越發覺得對方重要。我慶幸自己的決定：不管怎麼樣，以開放的心態，接受芙。因為過去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不管是我的女秘書，還是在河邊救下的那個女人，我都沒有對她們付出過真心。我總覺得跟她們只是萍水相逢，不會長久。那麼，這一次，我要反著來，試著跟芙建立長期穩定的關係。

投入地愛一個人，到底有多可怕呢？會失去自我么？會在對方背叛或是不明所以離去時，墜入內心的黑暗，變得無比痛苦么？

過去，我為了避免這種痛苦，拒絕跟某個人建立深厚的情感依戀。因為我害怕失去這段感情后，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害怕將自己全部投進去之後，我因此而變得不再是我自己。置身事外，才能遊刃有餘。

慶幸的是，我並沒有將這個想法當做是金科玉律，不可動搖。相反，我一直懷疑這個想法的正確性。我總覺得，我的生活不如意，跟我這個想法有很大關聯。如果我在感情上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那麼，我在其他事情是，也會這樣。我做一件事的方式，就是我做所有事的方式。這值得警醒。某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不管我如何害怕，又如何抗拒，我至少應該在某一件事上以及某一段感情上，全身心投入。將全身心投入這種精神，貫穿生活的方方面面。

那就從跟芙的這段戀情開始吧。

於是，我跟芙的關係，從一開始沒有任何承諾，到慢慢地給了芙一些承諾。當芙想要什麼時，只要她提出來，我就會立即答應。而芙提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在此之前醞釀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肯定了這個想法，正想找機會向芙說出來時，芙不失時機地提了出來。難道我們已經有了心靈感應？

越來越有默契，因為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對彼此越來越了解，也越來越渴望對方在身邊。我們的性格中肯定有某些相似和相互吸引的東西，雖然暫時還說不出來是什麼。我們抱著愉快相處的信念在一起，而我們恰好做到了愉快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