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義弟
越接近祭神的時辰,太陽也就越大,這會兒已經一點風也沒有了,它兀自的呆在那裡,蓄勢待發,像個充氣的皮球,一點點蠶食著地面。
車馬被暫時駛離金玉大道,儘管在蹄部做了防護,地面的熱溫仍然讓馬匹不得安寧,它們在原地交替的更迭著步伐,眼神里本該有的渴望已經消失殆盡了,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命運,習慣了忍受。
長老院一席人仍不偏不倚的站定在原地。叱翎王走在最前面,手持一副漂亮的赤色羽毛編織成的蒲扇,顏色不是統一的,略有參差,正中間的那一束最亮,紅的幾乎要發起光來,據說那是火翎的羽毛。
叱翎王步履堅定,走到某個節點依次脫鞋、去冠、脫襪、去長袍……到祭台時已經只剩一副貼身的白衣和披散的頭髮。公主與其他近臣則直接跪在了叱翎王第一處拖鞋的地方,不得再前進。
祭神儀式是靜默的,沒有任何人宣讀禮儀,一切都深諳於心,只有在靜思和坐忘中,方能聽見神啟。
叱翎王執扇三叩首,遂打盤腳坐定,雙手緊握羽扇,背影挺拔,閉目靜思。直到風起,又有火球依次墜落方才起身。此時每一個節點的侍者已經把脫落的衣冠備好服侍他穿上。叱翎王的臉始終存續著一股凝重,許久也未散去,不知是受到了神的責怪,還是被告知了某種未來。
但忠祺還是收到了詔令邀他一同燕饗,姑姑給他準備了得體的衣物,阿里叔又叫來了親朋好友開始吹噓自己的侄子,他所知的並不多,但在眾目睽睽下添油加醋也是不會引起懷疑的。
伶官已經奏起樂來,孩子們都趴在各家的窗口聽,想出去,父母不讓。
忠祺進殿的時候,門口站了一個人,論氣場,斷斷不像是檢查違禁的小兵,而這個身材筆挺、氣宇軒昂的老人在做檢查違禁的事。他的手每次放在忠祺身上,都是一種試探。忠祺感到對方把自己的氣脈摸了個遍,好像已經預設了某種結果,但事實卻出現了偏頗。他心裡知道,這個人就是小珍說的那「不止一個」中的一個。
「好在這人勁都喜歡用在明處,構不成什麼威脅,關鍵是那些暗處的人,到底有幾個,是誰,大概率才是真正的敵對力量。」忠祺想。
那人搜罷,看了一眼忠祺的臉,他自然是微笑著,故意眨巴了兩下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狀。但在某種預設面前,做什麼都是多餘的,無非就是在可疑的前提下給對方加註一個油滑的印象,要更提高警惕才是。老人仍一臉嚴肅,表情看上去還有些較真,而這種較真,在忠祺的字典里恰恰就被歸入消除忌憚、無所畏懼的那一欄。
這第一回合下來,老人迷惑了,越發緊盯他不放;而忠祺釋然了,決心不管他。
忠祺進殿仍然沒有行大禮,只是鞠躬頷首,叱翎王顯然沒有放在心上。他暗暗觀察著每個人,試圖從他這一不合禮儀之舉上讀出每個人的潛台詞,他確不具備小珍的讀心能力,但實踐經驗多了,或多或少也有那麼一些看人的眼光。
他鎖定了一個面不改色的人,要麼他不是阿諛之輩,是個有氣節的朋友,要麼他就是那個暗處的敵人。
叱翎王命人在他身旁賜座,待忠祺坐下,他反覆的端詳著忠祺而無暇顧及舞蹈,彷彿他是個絕世傾城的美人兒,忠祺想到這不由得長了一身雞皮疙瘩。說時遲,那時快,叱翎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替他捲起袖口,親眼目睹了他的雞皮疙瘩。
「你是不適應殿內的溫度嗎?」
「適應適應。」他剛進來時就覺得如臨仙境,這些天第一次呼吸的如此暢達,本想好好的享受一下今晚,美食美酒美人跳舞,還有個更美的就坐在不遠處。
「來人,取火盆。」叱翎王吩咐道,隨後又輕聲說:「沒關係,不必憂心,這很正常,我理解的。」
呸,你理解個屁,救救我,這麼多火球,直接架我臉下面,是要烤熟我,肉沒帶夠是吧,狗東西,打小爺的主意,啊好熱!
叱翎王又再度拉過忠祺的手,來回翻看著:「你全身都是這種顏色嗎?好漂亮,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金人。」他的眼睛里充滿著兒童的純真和好奇,但就是手不太老實,他翻遍了便開始搓忠祺的皮膚,之用力,絲毫不帶客氣。
「看上去是有一層亮晶晶的金粉的,但是搓不掉。」他又搓的更用力了。
「你挺乾淨的,沒泥竟然。」
「哥,我們這個族群不會流汗。」
「原來如此,豈不方便!誒你看!你的皮膚越搓越金了,好亮。」
天吶,饒了我吧,忠祺朝公主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她用手絹輕輕的捂著嘴,在後面偷笑呢。
叱翎王搓夠了,望了一眼忠祺,兩個人四目相對,一個臉上充滿興奮,另一個——在微笑。
「你剛才叫我哥,其實我正有此意。」說著,他就邀大家一起舉杯,宣布忠祺從此就是他的義弟了。
福禧抬高雙手在空中搖擺,忠祺看到福禧機靈的臉,想到他為了開小車下的那道假聖旨,悔不當初,但此時,他又回憶起了福禧接旨時的話,情不自禁回了句:「我王尊威。」
很顯然,叱翎王也很喜歡小機靈鬼,如果這個機靈鬼是金色的就更討喜了。
忠祺微笑著,叱翎王看見他開心的樣子更開心了,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