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無塵之死
包拯走出縣衙,秦立的後背已被冷汗濕了一片。他道:「沒想到包大人會親自過問此事,有志,你說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師爺王有志與秦立是同鄉,自他入仕以來就跟隨左右,是個頭腦活絡之人。秦立出身寒微,能坐上今日縣令之位,王有志為他出謀劃策不少,因此秦立十分信任於他。
王有志道:「大人別急,這案子歸我們管,包大人公私分明,不會隨意插手。」
秦立捂著腦門坐下,道:「若是把那東西送去了靜安寺還好說,可惜昨日已送到王爺手上,我們連迴旋的餘地也沒有了!」
隨著一聲帶著悔意的嘆息,那一幕往事又浮上心頭……
一日,翰林院學士吳學時來了信,秦立看過卻站在窗前負手不語,滿腹惆悵。
王有志察言觀色,便問他為何事憂心。
秦立道:「老師來信說起,朝廷各部官員近期會有所調整,戶部空出來兩個缺,此一件事;再一件,慶王五十壽辰,他可引薦我與慶王見上一面,而慶王府與戶部尚書郭茂林家已定下了親。」
王有志疑道:「那吳大人豈不是連路都給大人您找好了?」
秦立道:「既是借著慶王爺壽辰的由頭,又有求於人,豈能空手而去呀。老師倒是提及,慶王爺極其喜愛古玩珍寶,可我老家就幾畝薄田,你又不是不知道,逢年過節在各處打點的花費,還全靠這縣裡的鄉紳富商支持。」
王有志道:「大人一向清廉,要準備一件拿得出手的珍寶,的確是樁難事。但這樣的好機會,難道就這麼算了?」
秦立輾轉幾步,閉目長思,想起今年去京中赴宴時,有幾個昔日同年為官之人,明明官位與他平級,竟暗諷他庸碌無為,就因為他們在京中身居要職,而他秦立只是開封府下轄的一縣縣令。京中官場不時有此等聚會,不過是在推杯換盞中拉幫結派、相互攀附。那幾人也並非有多大本事,只是在京中走動得勤,關係牢靠而已。
「算了?」他緩緩睜開眼:「你是不知道,若不能去,恐怕連這個縣令都做不長了。」
王有志道:「此話怎講?」
秦立道:「太康縣畢竟是天子腳下,別看京里官員瞧不起,在各地方官的眼中,這也是個美差,老師信中說,已有人趁著這次調整,向吏部討了我這個職位,若我不能去補戶部的缺,恐怕就要離開開封了,調去偏遠之地。」
王有志默了半晌,道:「其實在下想到一個路子,也不知道說出來合不合適。」
秦立道:「但說無妨。」
王有志道:「據我所知,那郭府二公子郭楷之寵妾許氏,娘家與大人您乃是鄉鄰,有這份交情在,何不通過許氏牽線搭橋?」
「讓許氏去求郭楷?」秦立幾乎毫不猶豫擺擺手:「我何嘗沒想過,只是她不會答應的。」
王有志道:「大人不試試怎知道?傳言郭楷對她千依百順,她只要開個口,大人您日後高升到戶部,自然對她娘家投桃報李,她難道這都想不明白?」
秦立道:「這個中緣由,不提也罷。」
饒是這樣說,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去找了許氏慧娘。結果差點被許慧娘打出門去。
許慧娘指著秦立夫婦的臉罵了一通,絲毫不留情面:「我是怎麼嫁到郭家來的,你們知道!我自從進了這道門,連笑都沒對郭楷笑過,要我去求他?!還說呢,秦立,你與念遠哥與我都是相識多年,念遠哥成了如今這樣,都是拜郭楷所賜,如今你們卻讓我做這樣的事,心裡可還念著與念遠哥的半分舊情?」她背過身去雙肩發顫,一手撐在花几上勉強支住身子,道:「走,你們走。若是再提此事,我就當從未認識你們二人!」
秦立夫婦討了沒趣,跨出門卻看見在門外駐足的郭楷,連忙問了好,倉皇離開。郭楷當時神情複雜,對他二人全未在意,只微微頷了頷首算是聽見了。
秦立回去以後諸多煩憂,心氣難平,又想起煙霞寺的無塵來。無塵俗家姓蘇,名念遠,與他非但是鄉鄰,更是好友,從小一塊兒玩到大的,只是後來他入了仕途,蘇念遠卻出了家。兩人常有往來,不過秦立升任太康縣令后,應酬比以前多了不少,已近兩年沒有見過無塵了。
那日下午,秦立又一次去了煙霞寺。空曠寂靜的禪房中,無塵正獨坐參禪。他身上灰色的舊僧衣有些發白,項上一串檀木念珠卻潤澤光亮,瘦削的面容稜角分明,雙目微合,口中喃喃。斜暉透窗靜靜映在蒲席的一角,越發顯得這屋子和人都離世清冷。
多日未見,秦立卻並無生疏之感,喊道:「無塵!」
無塵睜開眼來,淡淡笑道:「你終於又來了。」
秦立道:「俗世喧囂,還是在你這裡,方能得一刻清凈。」
說話間問到一陣藥味,見矮几上放著一盅葯湯,問道:「怎麼在喝葯,身體又抱恙了?」
無塵道:「倒沒有,是今早一位施主路過此地,送了些新採的草藥來,都是些清暑益氣的藥材,這時節服用正好,我便煮了當茶喝。」
「那便好,」秦立隨口問道:「苦不苦?若是不苦,我也喝一碗。」
無塵道:「色聲香味,皆虛無也。」
秦立哈哈笑道:「今天倒真想向你請教,你是怎麼做到四大皆空的?」
兩人相談甚歡,眼看日頭西下,秦立便告了辭,他對煙霞寺的齋飯可不感興趣。他叫上在禪房外喝茶的師爺,一起出了廟門,便看到一頂華麗小轎停在門外石階下,幾名衣飾顯貴的隨從候在一旁。
煙霞寺只是地方一座不甚有名的山寺,鮮有官宦權貴前來求香拜佛,秦立與王有志不禁側目。只是那下轎之人令秦立見之心驚,此人正是戶部尚書郭茂林之子郭楷。他並未理睬秦立,陰沉著臉進了寺廟。
秦立皺眉瞧著他們的背影,莫名生出些許擔憂來,駐足道:「我們跟進去看看。」
王有志問:「他們是什麼人?大人您認識?」
秦立答道:「他就是你說的戶部郭府二公子郭楷。」
王有志奇道:「他也來進香?」
秦立沉著臉不答話,遠遠跟在其後,果然見他們進了禪房。
秦立在外躊躇一陣,佯作不知,便要進去。門口的隨從一把攔住他,問道:「什麼人?」
秦立道:「我乃本縣縣令秦立,為何攔我?」
那隨從態度緩和了一些,臉上堆著笑言語卻很傲慢:「秦大人,眼下我家公子正在裡頭找無塵大師問禪,公子交待任何人不得打擾。所謂先來後到,少不得要請您等等,等我家公子談完了再進。」
秦立無法,只好和王有志在外等待。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郭楷帶著幾名隨從出來了,門口的隨從與他附耳兩句,他聞言朝秦立看了兩眼,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原來秦大人也來了。我與無塵大師已聊得明白,您請吧。」說完拍了拍秦立的臂膀,揚長而去。
秦立心中忐忑,趕緊進屋去,只見無塵已經倒在蒲席上奄奄一息,嘴角掛著一縷暗紅的血液,矮几上藥碗倒著,裡面還有些許殘留的湯水。
師爺見狀就要出去叫人。
「別去……」無塵伸手欲阻,用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喊道。
秦立一把握住他的手,將他扶起靠在自己臂膀上,有些語無倫次:「怎麼會這樣?誰?是不是剛才出去的郭楷乾的?」
無塵點點頭,緩緩道:「這些都是因果。」
秦立哽咽:「我找他理論……」
無塵扯住他衣袖,吃力道:「生死不足道,眼下有件要緊事拜託你。藏經閣頂層閣樓的香爐內有一座塔,此事只有我知。你即刻讓人去取,取回以後方能公布我的死訊。」說著指著身上的佛珠:「……帶去,只說我讓你去閣樓取書。」
秦立一聽,把佛珠取下交給師爺:「快去。」
師爺快步去了。
無塵又道:「你們將塔帶到靜安寺,交給住持智、空……告訴他……」話越說到後面越是氣若遊絲,只見他嘴唇翕動卻沒了聲音,終是撒手歸去。
秦立將他平放在蒲席上,跪坐在側,默然半晌,直到師爺進來,打開盒子道:「大人,取來了。」
這盒裡平放著一座比手掌略長、玲瓏剔透的塔。秦立不及細看,道:「收起來吧,不可聲張,改日送到靜安寺去。」
這才起身理了理衣衫,出去叫了禪院里的和尚,把無塵的死訊公諸於眾。
待縣衙里的人仵作、捕快來查驗過後,寺里當晚便作了法事,秦立守了一夜,次日清晨才趕回縣衙。因天氣愈熱,無塵的靈柩只停了兩天三夜,勉強湊得三日。而後秦立再次去煙霞寺,目送無塵下了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