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正文完結—he結局
裴懷清的手術很成功。
在一個清朗的早晨,他悄無聲息,帶著自己蒙灰的畫板,踏上了出發的旅程。
登上飛船前他眯起眼回頭望了一下,陽光透過建築物透到臉上,將面部表情分割開,身後似乎無人經過。
遠處翻湧的海水捲來潮濕的氣息,旁經的風,暗無聲息地帶過一縷冷杉的氣味,浸潤過濕沉的水汽,在最後一刻,孤獨地將裴懷清包裹。
他轉而目視前方,突然輕輕笑了一下。
……
裴懷清開這些年攢下來一些積蓄,旅遊途中,偶爾也會接單,星網賬號慢慢積累起了不少的粉絲。
他跨越千山萬水,來到古地球的遺迹,將從前見過的繁華景色重新用雙眼丈量了一遍遍。月亮已經進入了暮年,天文學家介紹說,可能再過幾千年,就會消失。裴懷清聽不懂那些專業名詞,但他聽得很認真。
蟲星上有周期相近的「月亮」「太陽」,但它們始終不是裴懷清從前所見過的。
因為回不去,所以格外珍貴。
在布滿防輻射屏障的古地球生活了幾個月,裴懷清就告別那些新交到的朋友,重新踏上旅程。
他發現,一個人去到另一個地方,總是在適應當地的環境。有的時候適應得很自然,但大多數時候都會水土不服。裴懷清不算什麼很開朗隨和的人,古地球已經變了樣子,就連月亮在屏障下也模糊成了透明的顏色,並沒有上一世看到的那種感覺,不免有些失望,對面目大變的街道與小鎮也沒有了任何熟悉感。
只有某些地方還保留了一些古迹,他特意換了好幾輛飛行器,去看過往觀覽遍的崇山峻岭,飛檐樓榭。高山之上,朱紅寺廟后,掩映在層山底下攢尖的塔頂讓他恍惚一瞬,內心許久隱藏著,甚至自己都未發覺到的遺憾,忽然就這麼平靜而自然地抹去了。
他釋懷地笑了起來,周圍人群像浪花帶起的泡沫涌過,一個個都是浪花下模糊的影子,他想到,自己真的已經回不去了啊。
不過就這樣去看看更新奇的景色,在更廣闊的宇宙去肆意遨遊,好像也挺棒的。
他最後再去看了眼從前讀過書的地方,西伯利亞的風也沒有那麼冷了,四季常溫偏低。他在街巷拐角的咖啡館點了一杯冰美式,穿著往常習慣性穿著的卡其色風衣,把臉埋在氤氳的水汽中,雙目觀察著透明玻璃外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群。
連人種都變了。
他整理行囊上路,離開了古地球遺迹。
在這幾個月里,他只和池小六還有些一些聯繫,西澤爾其實也會給他發一些消息,話語有些顯而易見的笨拙,像不知道怎麼說又要硬說的樣子,有些像是從書上看來的,裴懷清見到了也還會忍不住笑兩下。
但他從不會回復西澤爾,對方卻沒有受到影響,一直鍥而不捨地發著消息,雖然不多,但每天都有,甚至還用私人號關注了他的星網號。
裴懷清一開始是不知道的,是池小六從索爾那裡套來了話,轉而告訴他的。
有時候還真是覺得,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元帥有點可愛呢。
第二年,等到下一個星球春天的時候,裴懷清造訪了那裡獨特的雙星景觀。
那顆星球,天空中有兩顆恆星照明。白天和晚上都會有無數流星雨落下,大氣層很薄,號稱是「最接近宇宙的星球」,生活在這裡的人每天出行都帶著厚重的防護罩,就是為了每天日升日落,都能在浩瀚流星雨的注視下度過。
裴懷清很喜歡這裡,沒有哪個擁有藝術細胞的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地方,抬頭一望,伸手似乎就能接觸到宇宙級別的浪漫,有時候會感覺,似乎要隨著地表一起坍塌下陷,連黃昏都高不可問。
在這裡待了一年多,裴懷清離開了這裡。美景雖好,但他還有很多計劃要去實現,這裡很美,但對於他來說,始終像是缺了什麼。
他忽然想到,如果有選擇的話,人能走這麼一輩子,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值得停留的地方吧。這麼看來,他比大多數人都要幸福一些呢。
在這中途,出現了一個小插曲。裴懷清的終端在一次遊覽時不小心掉進了浩渺的宇宙空間,他只能重新去辦了一個。因為密碼記錄在終端備忘錄上,恰好當初封瀾幫他辦的時候走的程序是黑戶,裴懷清再也登不上之前的賬號了。
但好在錢都存在銀行,旅遊經費還是夠的,只不過和之前的朋友……裴懷清想到池小六和西澤爾。
上次聊的時候,池小六好像要結婚了,和索爾少將,雖說偶爾話露嫌棄,但裴懷清看得出來,他很幸福,自己也沒必要非得去找到對方賬號,用星際網小號私信聯繫,告知他自己無礙后,遲遲沒收到回復,也就罷了。
至於西澤爾……裴懷清猶豫再三,自己星際網大號有幾千萬個粉絲,他不知道西澤爾是哪個號,只能作罷。
反正他告訴了池小六,小六也會告訴西澤爾的吧。
想到這裡,他就放下這一檔子事,重新開了個小號接活,因為心態的變化,畫風漸漸也和之前有了區別與不同,變得沉鬱而厚重,開始慢慢往另一個方面精進。
他專心致志享受起生活,去了很多地方,整個星球鋪天蓋地都是藍色調裝飾的艾爾西星球,工作狂雲集,居住滿政客與成功商人的高現代化的托尼星,污水遍布,荊棘叢生的垃圾星,衣衫襤褸的小孩子破碎又貪婪的眼神……
每到一個地方,他就會感嘆智慧生物的偉大,無數的星球像無數個奇迹,生長在宇宙的各個角落,即使不和外界相通,也堅強地擁有自己獨特的文明。
在這些景色中,他過往的痛苦與迷惘都隨風消散,或者說,根本不值一提。裴懷清真心實意地愛上了旅遊,十年間,他腳步不停歇地去尋找自己能夠久棲的星球。
直到第十個年頭,他在新的星球霧藍色的清晨中睜開了眼,迷糊地將凌亂髮絲抹到腦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打開行李箱,翻箱倒櫃之後,找出一瓶標籤上寫著「crush」的試劑。
大概是被放在箱底太久,標籤頁有些褪色,但想來功效還是沒有問題的。
是短暫的、一時的愛戀,或者是難以抹去的情愫,這杯crush會告訴他答案。如果是前者,他會忘掉有關西澤爾的一切。如果是後者,他會去履行自己的約定。
裴懷清歪著頭看了它一會,摸了摸心口,隨後不再猶豫地喝下。
……
這是西澤爾受到長久精神折磨的第九個年頭。
裴懷清在離開小島后的第二年就完全失去了蹤跡,就連時常發布一些作品的星網賬號都銷聲匿跡,不少人猜測他興許是得了病,就這麼死了。
但西澤爾不信,他始終認為,裴懷清還活著,即使他不會再回來,但他一定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活著。
可這樣篤定的念頭並沒有讓他多麼好過,反而因為多慮,還沒有雄子的精神撫慰,他的身體即使恢復了很早之前的水平,可仍然受著精神海的折磨。
原本說好的退居幕後也沒有做到,他還在繼續為帝國鋪路,好像甘願就這樣當地基,當一輩子,似乎離開這些,他已經沒有事可以做了。
一開始身邊的人都勸他,不要這麼執著了,讓一兩個雄子給他做精神撫慰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慢慢的,一年一年過去,他們都一個個噤聲了。
倒也不是西澤爾威脅了他們,而是他的態度自始至終沒有變化,生活作息,就連按時給裴懷清灰掉的賬號發消息的時間與語氣,都沒有任何變化,偶爾還會打視頻通訊,而後面無表情地看著屏幕上彈出「無人接聽」的字樣,沉默很久。
於一般人而言,堅持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對於西澤爾來說,放棄才是那件難的事。很多人都覺得他這樣沉默無息是最可怕的,有人說他瘋了。
但西澤爾沒有瘋,他知道,自己只是在等待一個人罷了。
他和裴懷清約定好了,如果十年過去,他能夠接受自己的追求,會在他從前在梅格星居住過的地方等他。
西澤爾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晴天。
他提前了三天,獨自一人來到梅格星。裴懷清之前開過的花店他讓人保留了下來,每年都會來打掃一次,而後坐一個下午,看看附近的景色。過往他沒有多少風花雪月的心思,但是現在看來,裴懷清喜歡花,喜歡草,喜歡這裡的雲,不是沒有道理。
他希望能夠靠近裴懷清的想法,感受對方所感受的,哪怕是一點點。
他三天幾乎沒怎麼睡,也不怎麼需要睡。附近有一個長椅,他坐在那裡等待對方。手伸進上衣口袋,去摸裡面的小盒子,手心微微沁出薄汗,有些緊張。
薔薇花環繞的戒指被他戴在脖子上,很多年沒有取下了。
他坐在那裡等待了很久,恆星升起又落下,裴懷清……逾約了。
他沒有來。
十年讓他還是不能接受自己,或者說……西澤爾不願意去想那個可能性。靠著雌蟲對自己精神交流過的雄子的直覺,他覺得對方沒有死。就是沒有死,他只是消失了,不想見到自己了。嗯,就是這樣。
沒關係的。沒關係。
西澤爾垂下睫毛,抿緊了唇。不知不覺就在那裡,坐了很久。又是新的一天了,第十年就是這樣過去了,西澤爾想活動一下身體,他覺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但他動不了。
他還是坐在那裡,可笑地,像是在等什麼奇迹發生。直到約定好時間的第二天,黃昏來臨。
西澤爾知道,他真的該走了。再這樣下去,他自己都要唾棄自己,心懷僥倖,是不好的習慣,會讓他越來越……變得不像自己。
垂下的睫毛動了動,這個時候,沉溺在自己世界的耳尖卻敏銳地聽見了什麼動靜。
「對不起,我來太晚了!萬萬沒有想到上一個星球和這裡有時差!」
清亮的音色含著微微的歉意,有幾分急匆匆地靠近。
西澤爾難以置信地掀開睫毛,和拖著行李箱趕到的裴懷清對上視線。
經過了這麼久,但裴懷清依舊很難形容出西澤爾這個時候的眼神和表情,好像是空白,又好像高興,又好像難過,更多的是震驚,還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慌張。
他微微張大了嘴巴,扔下行李箱,手足無措走近對方:
「你,你哭什麼呀?」
模樣絲毫沒有變化的黑髮青年柔軟的手帶著溫度落在了西澤爾手腕間,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靠近,帶著無奈。
「你是想這麼看著我,然後在這坐一個晚上么?」
西澤爾忽然有了反應,他立刻站起身來,以一個捲來微風的力度,緊緊擁抱住了裴懷清,嘴唇顫抖著:
「我,我不知道你今天會過來。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
修鍊多少年,西澤爾也不會是情話高手。但這樣就夠了,因為他從沒有在別人面前說過「高興」「難過」這種情緒色彩鮮明的詞語。這些情緒與變化,他只在裴懷清面前表現過。
此時他表達蒼白,只能瘋狂地剋制住擁抱的力度,裴懷清只要一站在他面前,一切等待好像都不存在,讓他感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冗長的夢。
夢的盡頭,是他。
裴懷清窩在西澤爾頸窩處,感受對方與自己胸膛貼合的心臟狂亂地跳動。
「所以你哭什麼呀?是不是覺得我不會來了?我這不是來了么,別傷心啦,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他象徵性掙扎了一下,西澤爾沉默著被他推開,手還緊緊抓著他,像是小孩子不放過自己的玩具一樣。裴懷清看了一眼:
「說給你機會,可不是讓你現在就這樣的哦。」
西澤爾垂眸:「抱歉。」
手鬆了松,最終還是慢慢放開了。
裴懷清帶著西澤爾走到了附近的高地上,側頭看了眼對方,西澤爾的眼神直勾勾的,把他看得十分不好意思,耳根也紅了紅。
「別一直看我呀,你要不抬頭看看天空?」
西澤爾不情願放開對方的,但裴懷清說什麼他都會聽的,因此真的就抬頭看了一眼。
橙粉色的天空異常地燦爛,像是一片倒扣的粉色海洋,席捲著白色的波濤。
西澤爾瞳孔一縮,他再次看向裴懷清,對方盯著梅格星的晚霞,沒有回頭,也沒有看他,自言自語道:
「我呢,其實不太相信看了晚霞,戀人就會一直在一起的傳說。來這裡的都是祈求恩愛的情侶,長久在一起的,會感謝晚霞。但分手失戀的,也很少有去把原因怪在晚霞不靈驗這點上。所以啊,就是來看個熱鬧,不過我是第一次和人來這裡,兩個人一起看也沒有什麼不同嘛……誒,你?」
裴懷清瞪大眼睛看向西澤爾,語氣軟軟的:「你怎麼又落淚了……」
西澤爾的表情沒有變化,就連流淚也只落下一滴,但就算這樣也格外引人注目,好像連這場晚霞,都只成為了這滴淚的一個註腳。
而淚水的主人卻低聲念著:「小清,我愛你。」
沒有那麼難以說出口,就是這麼自然而然。既然裴懷清不祈求一直在一起,那麼換他來也是一樣的。西澤爾願意為了他,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剩下一步留給裴懷清,是給對方後悔的餘地與選擇。
裴懷清眨了眨眼,臉頰已經紅透了,他低下頭,小聲抱怨了一句。
「真讓人臉紅……」
……
又是一年後,裴懷清在大床上醒來。
「今天要去參加池小六兒子的百日宴……」他揉了揉眼睛,出門就遇見了已經收拾好了在門口等待著他的西澤爾:「出發吧!」
百日宴其實比較簡單,裴懷清倒是沒怎麼揉揉小孩軟軟的臉蛋,在西澤爾的注視下,被池小六拎走聊了很久。
他回來的時候池小六陪著索爾在外星球出差,那個星球信號不好,兩人終端也沒聊上兩句。
池小六關上門,雙臂抱胸,嚴陣以待地看著他:
「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你就給我個驚喜——」
他狐疑地眯起眼,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驟然問道:「你和西澤爾到什麼地步了?」
裴懷清被他按在椅子上,被問得這麼直白,小臉一紅,眼神躲閃:「什麼呀……僅僅是,精神撫慰而已。」
「……」池小六看上去有點無語,不過他是個面癱,看上去一直挺無語的,他捶了一下裴懷清的肩膀轉移話題:「你終端沒有了,連我的消息也不回,前幾個月才知道你還活著。」
裴懷清撓撓頭:「啊?我後來用小號給你發消息了,是你一直沒回我,我還以為你看到了。」
池小六微妙地失語了一下,低下頭看他:「剛好那段時間,我那個賬號丟了。所以你為什麼不打電話?」
裴懷清很無辜地和他對視:「因為我忘了你們的號碼。」
「……」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離開百日宴后,西澤爾沒有帶裴懷清回住所,而是帶他去了一個地方。
一進去,裴懷清就驚嘆了一聲。
全部是花束,什麼花都有,一行行一列列,井井有條地栽種著,看上去頗有生命力。
「都是你自己栽的?」裴懷清看了看西澤爾。
西澤爾:「嗯。想你的時候就來這裡種花,不知不覺,已經滿了。」
裴懷清被他這話說得臉熱,內心的悸動卻平息不下,像花苗一樣在風裡飄蕩著。
他還想說什麼,但接下來,一隻手在他面前伸了出來,上面托著一枚晃眼的戒指,布偶小熊的紋路顯得有些童趣,但看得出來價值絕對不菲。
戒指連帶著主人訥訥不安的言語,一起傳達到了裴懷清的大腦中樞。
「小清,你——願意娶我么?」
裴懷清看著那戒指,有些發愣,一時沉默下來。
良久之後,他望了望花海,低下頭望進西澤爾金色海洋般的雙眸。
那兩片海洋,從來只在他面前靈動,閃著溫柔的光暈,像恆星一樣將他包裹。
很多過眼雲煙的事情,他不是放下了,而是被替代了。就像西澤爾現在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代替了從前的冷言冷語,熱烈滾燙的愛意,炙熱的擁抱與訴說,代替了從前的不安與黑暗。
愛情是讓兩人變得更好,裴懷清既然喝下了crush還能記得西澤爾,就是給了對方一個為了自己而努力的機會。
這一年時間,西澤爾把他寵得有些無法無天,裴懷清無意中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能引起他的重視,默不作聲,但事後給出驚喜。
因此,裴懷清漸漸發現,自己也不能逃避了,這樣無孔不入的,讓他心生沉溺的偏愛。十年間,他去尋找海,尋找風,在每個黃昏眺望雲層,那是自由的遠方,可總覺得缺了什麼。
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國,就在這裡,此時此刻,好像可以停留下來。
他聽見自己回答了對方,語氣溫和。
——「好的。」
西澤爾眼神一動,喉結滾動,向來穩到不可思議的手,抖著為對方戴上了戒指。
這一刻,彷彿是風落了腳,在黑髮青年眼中棲息,生拓出溫柔的森林。
有種子,飄搖半生,在死灰一片的土地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