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四十章 迦拿
怒濤咆嘯,海浪徐徐而卷,寬廣的沙灘上排列著一艘又一艘漆黑的葉槳戰船,放眼望去,足有數百艘不止。而海上的遠處,透過飄搖的霧氣,還能隱約可見戰船的影子。
「將軍,你瞧,海上還有戰船正在駛來。」黃沙中,一名斥候輕聲細語,「這迦拿的戰船瞧著得有好幾千艘。」
「我瞧見了,前方探報呢?」交河盯著下方,「外寇可有異動?」
斥候聞言扭頭向後方輕聲喊:「去探查的人回來了嗎?」
這聲話語響起,沉寂的黃沙頓時流動起來,一名又一名斥候將話語小聲的傳向後方。
這片沙丘上原來匍匐躲藏著幾十名滿紅關的斥候,他們趴在沙地中,用黃沙掩蓋自己的身體當做偽裝。
話語聲傳到最後頭,在一片凹陷的沙地中,數十匹戰馬團團圍攏,一名正在飲水的斥候聽到傳喚,當即匍匐地爬上沙丘,來到交河身旁。
「大人,明哨的人傳報,外寇左庭出兵兩萬於昨日正午出發,正在趕來的路上。」斥候向前爬了些許距離,指著沙灘不遠處的一塊巨大礁石,「據細作密報,外寇有一支先鋒部隊在那片方位紮營據守,人數有三千人左右。這是細作親書密報。」
斥候說完,恭敬地遞出一卷半指長的密報捲紙。
「太少了,三千人怎麼打先鋒?打屁還差不多。」匍匐在交河身側的斥候冷嘲熱諷,他冒頭朝沙灘抬了抬下巴,「瞧瞧那船,這迦拿戰船和咱們的船大不相同。咱們的船有大帆,速度全靠風勢大小。你在看看他們的,船身前中后僅有一大一小兩道帆布,船腹左右皆是丈七高的船槳,划船靠槳不靠風。嘖嘖,這些外藩愣是從海上划船到的這,力氣可真夠大的嘿。」
那斥候反駁說:「黑子,你祖宗八代都是代州出身,北地哪來的大船給你瞧見了?當心牛皮吹上天,跑嘍。」
「呸!」黑子啐了口唾沫,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老子是代州土生土長的北地人,可俺妹夫在代州做木匠,被州牧老爺看上走了鴻運,如今在門州造大船呢。去年老子回鄉省親,還帶俺去門州看剛生的娃娃。老子當時親眼見過,騙你老子腳底生瘡,頭頂流膿!」
斥候聞言急躁地正要開口爭論。
交河看密報之餘冷眸撇了斥候一眼,後者立刻乖乖閉嘴。他轉向黑子,問:「黑子,依你看,這一船能裝多少人?」
「呃——大人,我估摸著……」黑子用掌心刮擦著下巴上的胡茬,「一船應能裝下百人左右。」
「這麼說……」交河掃視沙灘上的數千戰船,「迦拿足有百萬之眾來此?」
斥候和黑子聞言皆是張了張嘴,旋即閉上了。
自甄毅殲滅外寇右庭至今,大漠上的外寇因懼怕滿紅關的邊防軍,早已將掠奪的重心轉向偏遠的鄭國西北境一帶的小縣城。
可從中永五年至中永十年這五年來,大漠的天氣也不知怎麼的,隔三差五夜裡起沙暴。臨近冬季大雪紛紛,酷寒之下,凍死的牛羊無數。加之鎮守西境的大將焦鴻雪猶擅防守,幾番突襲下來,外寇死傷慘重。
短短六年光景,流寇人口減少巨大,現下外寇中庭加上右庭,總人口也不過百萬,除去老幼婦孺,剩下的戰士顯然無法抵擋迦拿這般龐大的數量。
這數百艘戰船里出來的,可都是能提刀殺人的戰士。
交河眸子在轉動間,冷聲輕吐:「令。」
斥候聞聲倏地抬首,雙手抱拳,正色說:「在。」
「你立刻回塞,將此行所見盡數記錄送與驛站。」交河回過如鷹般的厲眸盯著斥候,「快馬加急,分為兩封,一封呈報於煙州都尉大人。另一封,你親自去,走紅山馬道去往崇都,親呈太尉大人,記住!除太尉,不得交與任何人!」
斥候抱拳一震,垂首說:「喏!可……大人,此事需稟報都尉大人與尉史大人否?」
「不必。」交河轉回首,直勾勾地盯著沙灘上走動的迦拿戰士,「換做是都尉大人,他也會這麼做的。」
斥候重重點頭,領命匍匐地退出隊伍,隨後上馬奔向萬里橫沙的大漠。
「大人,接下來咱們如何?」黑子挪著身子湊近,「眼下形勢如此,這地方不能在呆了,迦拿的人定會派出哨兵巡視四周,咱們靠的太近,得退出幾里地才好探查。」
「黑子,你兒子多大了?」交河側首看他,細沙在動作間流動下滑,「夠年歲娶妻了嗎?」
「稟大人,十五了,等明年營里發了餉錢,我就安排婆娘給張羅。」黑子愣愣地問,「大人問這作甚?」
「缺錢怎麼不跟兄弟們說,別人家的孩子十四都生娃娃了。」交河蹙眉看他,「回頭我讓隨軍吏員記下,來年我的餉錢撥給你,先貼做家用。」
「喲,大人還是闊氣的爺們!」黑子咧嘴歪頭一笑,「那小的也不客氣,收了。」
交河沒笑,只是顧自盯著前方巡視。
黑子也不覺得尷尬,他跟著交河數年,深知交河年紀輕輕能被梁封侯看上做了斥候小隊長,憑藉的就是那股子認真的性子。
他從沒見過交河笑,總覺得這人就像大漠冬季里雪峰,冷的像冰碴子,即便艷陽高照,也不會化開。
交河頓了頓,目視前方,說:「令。」
黑子當即抱拳,震聲低應:「在。」
「後方七里便是我滿紅關邊防軍『吹角營』所在。」交河森冷的嗓音猶如震蕩的風聲,「你持我銅符去傳令,就說斥候小隊長,交河,代行都尉之令。命吹角營立刻來此,不得有誤!」
黑子神色驚異,他猛地抬頭,凝視著背對著也不看他的交河,急聲問:「大人為何下這般軍令?此地已過警戒地界,吹角營來此必然會被迦拿軍隊發現。吹角營不過千餘人,一旦交戰,定會陷入險地。大人,臨近大營離吹角營足有幾十里,加之昨夜沙暴令此地堆沙甚高,馬都不好跑,若是馳援也頗費周折。還有……」
還有大人也在這呢!
黑子似明白了之前交河突然大發善心的緣故。
他垂下頭顱,沒敢在說下去。
「軍令如山,黑子,你膽敢抗命?」交河聲音冷的似能穿透人心,「快去,如敢抗命,軍法處置!」
滿紅關邊防軍軍法森嚴,違抗軍令者,斬立決!
「黑子領命。」黑子似咬碎了牙般回應,「大人,萬事當心。」
交河依舊望著下方,只是擺了擺手,甩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銅符。
黑子接過銅符,動作迅速地爬回沙坑,翻身上馬當即朝著吹角營的方向,打馬疾馳!
「大人,我等留在此地作何打算?」一名斥候見黑子走了,便上前輕聲問,「迦拿軍隊已經佔據海灘,我等在待下去,恐會被發現。」
「令,皆下都有!」交河攥緊密報,「隨我靜待吹角營至,刀出鞘,整備待戰!」
交河說完握住刀鞘,緩緩拔出,刀刃被陽光照射出一道蒼白的弧光,橫映在他的眉宇間,旋即又被深深埋入土中。
話語中被逐漸傳向後方,一柄柄鋼刀被拔出刀鞘,鋒銳的出鞘聲帶起一片刺耳的摩擦聲,隨後漸漸沉寂。
所有斥候都不在交頭接耳,他們的面容凝重,沉默地注視著沙灘的下方,心中皆已明了。
要戰了。
天色還是那般陰沉,陽光不顯刺眼,空氣帶來乾澀的寒意,風勢時大時小,吹動黃沙滾盪著漸漸覆蓋斥候們的身軀。
他們被埋進砂礫中,與黃沙融為一體,唯獨露出那一雙雙布滿冰冷殺意的眼睛。
那被埋在黃沙中半指長的捲紙被風吹的微微搖曳,如鋒的字跡被渾噩的陽光照亮,曝露出其中的內容。
『外寇意在先發制人,兩萬軍馳援,先鋒隊於天明時分出擊。』
「天明出擊。」交河微抬雙眸仰視天際,寒聲輕語。
「正是此刻。」
……
這片沙灘位於大漠東邊,在無人知曉的歲月里,前仆後繼的海浪不斷沖刷上岸,令東邊金黃沙漠中多出一片翠綠的生機。
湛藍的海洋,茂密的樹林,潮濕的細沙中半埋著光鮮的貝殼,橫走的螃蟹,垂死的水母,乾枯的海星。
還有一隻從淺灘中踏上岸的大腳。
大腳順著席捲而來的浪花渡步走上沙灘,這隻腳上穿著由動物毛皮製作的鏤鞋,在由麻繩綁系在腳裸上,裸露的腳趾被陽光曬的黝黑一片。
這是一名迦拿戰士,他穿著貼身的背心盔甲,下身是分段束帶裙,在行動間,可以看見胯間內里是由動物毛皮和麻縷交織緊裹的內衣。
數之不盡的迦拿戰士登上沙灘,他們發色各不相一,金、褐、紅、黑,連帶瞳色也是不同,淺白、火紅、瑩綠、蔚藍。他們身材強壯,身形高大,背負巨大圓盾,腰跨膝長寶劍,手中則握著閃爍著銳利寒芒的長矛。
迦拿戰士們往返在沙灘與戰船之間,搬運著各種物資。有人肩上扛著毛皮和做工精緻的毛毯,有人招呼夥伴一起抬著碩大的滾圓木桶,有人在林間伐木,有人在淺灘中持矛捕魚,還有人拿著皮鞭驅趕著奴隸進入帳篷。
奴隸大多都是女人,她們身穿襤褸的獸皮大衣,在匆忙行進時,豐碩婀娜的身姿流露出野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