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三十二章 歃血
「不怪,邊塞乃是鄭國之盾,震懾外寇自鄭國開國至此,皆由我甄家守護。可笑年幼時,每年才見父親一面。」甄可笑浮現出幾分哀傷,「如今父親去了,滿紅關四年無將,皆是二位叔叔維持大局。二位叔叔勞苦功高,可笑在此,替亡父拜謝二位叔叔。」
她說完要跪,可梁封侯已經伸手扶住了她,雙手不過掠過紗袖便抽回,不敢僭越分毫。
「小姐心繫邊塞安危,難能可貴。」梁封侯退回到座位上,雙指在搓揉間,沉聲說,「屬下遠在邊塞,幸得劉左丞傳來密信,才能及時趕到解救江老大人。只是……」
梁封侯眯起丹鳳眼看向劉台鏡,這幅模樣好似一隻狐狸躲藏在草叢中窺視。
只是他看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獵物,還是獵手。
「邊塞斥候遍布九州、大漠,明裡暗裡,消息甚多。按理,九州勢力我也算是略知一二。我二人來此見小姐只是其一,其二,劉某心存疑竇。」劉朔雲在短暫的沉寂中率先開口,「望劉左丞解答。」
劉台鏡坐姿端正,緩聲說:「劉尉史但請直言。」
「我收到密信時,還有一封密信快報緊跟其後。驛站快報,換馬不換人,書信前後同時趕到,劉某實在驚訝。」劉朔雲頃身沉下面容,「不知此次案件,劉左丞與陳廷尉,是否同氣連枝?」
這般直白的態度讓劉台鏡猝不及防,他思慮著。
「書信一案,羅川自供招認,馬福殺人截信掉包,酆承悅涉嫌謀害一方州牧。」劉台鏡笑不露齒,「劉尉史與梁都尉前後安排細密,這信中寫的明白,處置的妥當。劉尉史莫多疑,我與陳廷尉說同氣連枝談不上,各取所需罷了。」
劉朔雲微微頷首時,眼珠轉向梁封侯。
梁封侯眨了眨眼。
劉台鏡和陳丘生之間的聯繫。
確認了。
「此事細枝末節暫且不論,江老大人算是保下來了。但煙州如今是無主之地,江家無人可撐此大梁。」劉朔雲蹙眉思索,「陳廷尉雖留在煙州作保,但新州牧已經在路上趕來。」
「顧遙知,此人出身寒門,原是門州人士,可師承江老大人門下,在煙州頗有名氣。後由江老大人舉薦,在崇都司職太宰丞。」梁封侯雙指一頓,「崇都之內,我已安排斥候探查已久,此人乾淨,瞧不出端倪。」
「太宰丞管理燒制陶瓷器皿等物,將這樣一個人放在煙州,難言合適與否。」劉朔雲跟著說,「雖說是江老大人門下學生,但近些時日依我來看,煙州百姓更傾向江家掌權。」
「江家長公子江百川飽讀詩書,是個才子。」劉台鏡扶著扶手,「但才子的度量是否足夠一掌煙州呢?此事江老大人心中瞭然,如若江百川有才,想必早已入都從官,而不是顧遙知來此接任煙州牧。」
江百川是個縱跨浪蕩子,整個煙州人盡皆知。
「江百川雖是浪子,可野心不小。」甄可笑捻著紅袖,「前些時日他與廷尉左監陳平岡在煙花巷吃酒,叫的姐兒都是我的人。兩人密謀決意定我外公死罪,事後由江百川來繼承煙州牧一職。不過往後,江百川需興建港口,支持龐博藝推行的新法。」
劉台鏡抬眸直視甄可笑:「所以你殺了陳平岡。」
「江百川雖不孝,但亦是我外公長子。」甄可笑垂著眸,「殺他,便是斷江家香火。」
梁封侯沒答話。
劉朔雲想了想:「龐博藝想要興建港口收取稅錢,用以支持城西禁軍擴軍,這事他早有安排。」
「那麼這個顧遙知,到底會是誰的人?」梁封侯掃視眾人,「他如果做了煙州牧,是要修建水渠大壩承繼江老大人之志,還是建造港口,推行新法呢?」
三人聞言皆是沉默。
顧遙知是突然冒出來的,誰也不清楚這人心中所向。
「只能等此人到任后,才能看出虛實。」劉台鏡正色地看向甄可笑,「甄姑娘,現下人都到齊了,也該說說你我之間。」
「你我之間?」甄可笑搖著蒲扇納涼,「有什麼好說的?」
「甄毅一案,事由皆出自龐博藝之口,尚書台又以他為首。眾口悠悠,案子斷的極為蹊蹺。」劉台鏡言語夾著激將法,「你難道不想查個究竟,為你父親翻案?」
「劉左丞,小女子倒是好奇,你千方百計設下圈套,就連鼎鼎大名的活閻羅都被你說動保下我外公。」甄可笑朱唇含笑,將計就計地問,「你又為的是什麼?」
兩人四目相對,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那深藏的怨念。
劉台鏡習慣性地展露出玩味笑意,說:「你我所求,並無區別。」
「我要鄭國翻天覆地,乾坤顛倒。」甄可笑冷眸看人,笑容燦爛,「你要的是這個?」
「你要的是為甄毅翻案,為甄氏一族正名。」劉台鏡嗓音也冷了不少,「而我要的,不過奪回本就屬於我的東西。」
甄可笑挑了挑眉。
她站起來,從紅妝台上端起一壇封著泥的泥瓦罐,拍開封口后,將其倒入茶杯中。
罐里瀰漫著酒香。
梁封侯聞著香味,喉間滑動咽了口唾沫。
他常年居於邊塞,擅飲烈酒,可這味道他光是聞也能聞出來。
春未老。
甄可笑放下酒罈,舉著杯子走到劉台鏡身前,嬌容展著笑顏:「小女子福薄,與齊王殿下這般天橫貴胄無法攀比,自然同氣連枝之說也是不敢的。不如,就似殿下與陳廷尉那般?」
劉台鏡站起來接過杯,微微高舉:「各取所需。」
甄可笑遙遙致意:「歃血為盟。」
「乾杯。」
嘭地一聲輕響,兩人碰杯,對飲之間,目光卻依舊注視著彼此。
貪婪的眸子里,藏著深深的警惕。
甄可笑擱了杯,轉向梁封侯二人說:「二位叔叔可對可笑的做法有何見解?」
「小姐決意,屬下不敢妄言。」梁封侯抱拳,「梁封侯是甄毅將軍從大漠黃沙里刨出來的,這輩子都欠著將軍一條命。梁封侯此生,為甄氏一族,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甄可笑看向劉朔雲。
劉朔雲定神頓了頓,才彎身揖禮:「為蒼生謀福,朔雲,願盡綿薄之力,鞠躬盡瘁。」
甄可笑保持著微笑注視著劉朔雲,眼神里生出了疑惑。
半晌后,她平平無奇地說:「如此便好。」
劉朔雲的話里藏著深意,他說為蒼生謀福,而不是為甄氏一族。
梁封侯看的出來也聽的出來,可這一次他沒有出言幫襯辯解,而是選擇了沉默。
他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不一樣,只是在歧途上,被巧合的綁在了一起。
「為了我外公一事,二位叔叔耽擱了邊塞職務許久,可笑深感愧疚。」甄可笑回身落座,「而今邊塞可還安好?」
「江老大人一案如今已成定局,不日便要押解入都。」梁封侯沒在看劉朔雲,「我二人明日便要快馬加鞭趕往崇都。」
劉台鏡收起笑容,猶疑地問:「如此著急,梁都尉所為何事?」
梁封侯看了甄可笑一眼,隨後說:「是為滿紅關換將一事。」
甄可笑眸子一厲,滿紅關自甄斬首后四年無將,只因甄氏一族世世代代鎮守邊塞,上下軍心所向已然不由天子定奪。
可眼下終於到了換將的時刻,一個全新的將領接手滿紅關,甄氏的名字也會逐漸被淡忘,最終塵封在歷史的長河中。
不復存在。
「如此著急,是外寇滋擾所致?」甄可笑打量著梁封侯和劉朔雲,「還是旁生枝節?」
劉朔雲嚴肅點頭,說:「外寇之勢倒不打緊,只是大漠外域變化甚大,一股全新的勢力正在崛起。」
劉台鏡凝眸,緩聲問:「大漠之外的勢力?事關邊塞事宜,劉尉史請直言相告。」
劉朔雲指點桌案,恍若排兵布將的謀士。
他說:「外域版圖,大小國度無數,皆不在鄭國地圖中。前些時日,我接到驛站快報,外寇中庭出兵三萬直奔東北方海域,安營紮寨,聚眾成防守之勢。且,對我鄭國斥候探馬皆不追擊,極為奇怪。」
梁封侯眉宇嚴肅,恢復了塞外悍將特有的深重。
他續著說:「為此,我派斥候小隊前往海域周邊探查情報,發現於東北方向的地域,有一支足有數萬人的外藩隊伍正在伐木。並且還發現了正在往關內趕路的商賈隊伍,據他們所說,這支外藩軍隊是從海峽另一側而來,目標正是鄭國九州之地。」
甄可笑抬指抵著紅唇,蹙眉問:「這支外藩到底是哪個小國?居然跨海來襲。」
梁封侯沉聲回答:「這支外藩軍隊的名字叫,迦拿。」
……
醉仙樓整夜飄香,酒香、夢香、女人香。
雖是深夜,酒樓內的客人卻是更迭流替,大廳的空氣混雜著汗臭和菜肴的氣味。
鹿不品鮮少的出現在台下。
他獨坐一方軟塌,一側桌案上擺著一疊涼盤,中間支著三足小鼎,底下溫火蒸騰,鼎中的酒液在烹煮間冒著氣泡。
這壺酒烹煮得當,已到了暢飲的最佳時刻。
但鹿不品沒動,他抬頭注視著台上的舞姬扭動舞姿,在樂聲中痴迷的半眯縫眼眸,一手輕輕拍著另一手的掌心,似在伴奏。
他沒飲酒。
他在等人。
廊外的大門敞開著,穀雨時節天的夜色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