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窺源道
叄元紀095年,玄枵月初六,陰轉晴
「狗血!迄今為止我所遭遇的不說離奇,也算狗血。萬幸撿回一條爛命,苟活之餘,心裡倒還萌生些許念想,或者說是某種盼頭——成為源修。理由很多,目標唯一。無論這想法多麼不切實際,飄渺虛幻,仍需我親力親為。人嘛,總不能閑著。」
夜深更闌,靜謐暖屋內,夜澈端坐於書桌前,羽筆淡影隨指尖聳動映在泛黃小冊,沙沙遊走間吐出三行油墨色亮。
或許是一時興起,屬於這則日記的開頭部分已然潦草完成。夜澈認為,正經人就應該每天記錄正經日常,以此來慰藉心靈的貧瘠。當下筆鋒划轉,續寫下文:因身體莫名抱恙,我幸運的在這艘飛艦上養傷四天有餘,到現在內外傷已恢復七八成,也從幫我治療的織槿大姐那兒了解到一些信息。他們貌似隸屬於某種勢力極其龐大的組織,此次來到這片荒野是為了完成特殊任務,並不會長時間停留。看起來他們都不是普通人,雖神秘卻非兇惡之徒。至於之後具體做什麼,我也沒主意,只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吧。
「以上這些都不打緊,接下來的內容才是重點,考試必考」不知為何,夜澈腦海突然閃過一點模糊片段,便下意識寫出這段話,塗掉后重新整理思路,隨即再次伏案:今日我並沒有一味躺平,最大的收穫是在他的指導下初窺玄妙之境,感悟內魄神蘊。
言止筆落,夜澈愁眉蹙額,抬頭思索,嘗試用較為貼切的詞表達心中淺薄且晦澀的感受以及那位先生。就這樣攥著筆沉住氣,字字斟酌,時寫時停,無聲而細緻的將此事娓娓道來……
在光暗交替,陽啟陰沉的白晝,陽魄流轉於天穹之上,無私且平等的播撒出無數富有溫度和生機的光粒。生靈視其為不可或缺的滋養萬物的恩賜,它們極靈動,以至於夜澈剛打開粉白格小窗,便會簇擁擠入,充斥在屋內各個角落,明亮之餘又使其煥然一新。夜澈對此毫不在意,開窗只是覺得煩悶,想在外面尋些新鮮事兒,可視線獨被一圈圍欄霸佔,任憑他橫盯豎看這死物也不會有反應,只會顯得自己很無聊。偏偏周圍安靜到落針可聞,就連說話也會砸在地上沒人去接。
夜澈倚靠窗框,上半身連脖子一起向外梗著,盯在圍欄上的目光慢慢渙散,變得空洞無神。如果一個人長時間保持同一種姿勢或注視某樣物品,心靈就會逐漸放空,容納出供人發獃與思考的空間。他的思緒也化作浪潮,在腦內肆意奔流,其中有條青魚搖頭擺尾,逆流而上,濺起朵朵回憶浪花。說來也怪,昨夜他與那位先生敞開心扉高談闊論,似乎自己還提出了懇求,總之拖到很晚才睡。可帶著興奮卷進被窩,再一睜眼已然天亮,且精神十足充沛。左右無事,也不願再纏綿床榻,便在屋內仔細搜索,除發現書桌里的紙筆和日常用品外,剩下的都是些不知用途,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折騰一通,夜澈開始靜下心等待,即使他並不清楚能等來什麼,但至少懷揣期待比無所適從要好的多。就這樣,暢想著,希冀著,翹首以盼著,從堅定到迷惑,由平靜到焦慮,情緒在時間的拖延下變得複雜,及至於混亂的思緒借乾澀的眼睛傾注在圍欄上,勢要把它盯出一個洞才肯罷休。
無奈。
夜澈又在地板上不間斷的來回踱步,以此來打發時間,權當康復健療了。
「蹬…蹬…蹬蹬」
他垂頭看著逐漸加快的腳尖和飛速變化的地板,
架不住頭暈只得停住。可停下來又能做什麼?自己做的這些沒任何意義,時間也彷彿回到了原點,再做也是白費。終於,胸口積鬱的悶氣變做果敢的刀鋒斬斷心中所有猶豫。夜澈緊握門把往前一推:「出去,我得走出去,待在這兒沒用,劉備還三顧茅廬呢,我為什麼不能動去找!」
「咔」
房門大開,夜澈前伸的鼻尖被頂了回來,他門前似乎堵著一面坡柔軟的白牆。後撤一步,才看清是撞上了一道寬闊胸膛。
「早上好,我來晚了。」溫君窈周身散發清冷幽香,秀髮披散,腦後髻子綴有熾園渾玓珠,身披秋白妝羽衫,內著素金如意流雲袍,玄織翠狐交領顯白皙脖頸,綉鴛長袂輕垂體側,竹錦革帶收束挺拔細腰,腳踏清絨絲褶靴。仍似畫中雅仙,美而無缺。他負手而立,嘴角含笑,勾勒出極柔和的弧度:「我晨間有事要處理,讓你久等了。」
「沒,不久…額也不晚。」驚大於喜,夜澈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同溫先生碰面,思想和情緒變得不連貫,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簡直像久覓花粉的蜜蜂被一朵從天而降的油菜花砸中。
「溫先生,沒想到您真的能來,我還在想會不會麻煩到您。」
「無妨,昨夜我已答應你之所求,自然不能失信於人,你不必太憂慮。」
「我曉得了,多謝您。」他如釋重負的低頭微鞠一躬,盡量壓抑著即將溢出臉上的笑意,卻難以遮住閃爍於眉眼間的喜色。忽覺自談話起,溫先生一直立在門外,實在有失禮數,便急忙將其請入屋內,又為他搬出一把靠背木椅,自己則在床邊。
二人相對落座,溫君窈眸光流轉於夜澈周身,細細打量一番后將手伸入寬袖中,素來溫和的神情中透著幾分嚴肅:「今日觀你面色紅潤,神采奕然,呼吸時氣脈綿穩,料想內傷已愈,毒性已止,此刻我與你授教再合適不過。但在這之前,還請容我再啰嗦一句。你,真的要修源道?」
這道犀利直接的選擇題宛如分岔路口硬生生擺在夜澈面前,更截斷了所有後路。他清楚,人生如何只在一念間,自己只能摒棄昨日的怯懦,拿出現今的從容。
「我想過無數遍,嘗試著接受這陌生的自己,離開這艘飛艦,躲在一處偏遠僻靜的小地方,庸碌平凡的了結完餘生,這樣或許還能少些煩惱。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活的如此莫名其妙,不甘心將混沌殘缺的過去輕描淡寫的拋棄,我做不到這麼洒脫。」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剋制住輕微顫抖的身體:「我要成為源修,我必須成為源修!」
「好,明白了。」似是聽到了滿意的答案,溫君窈朗聲回答后從袖中揮出一張籙刻銘文的羊皮古卷,浮在夜澈面前徐徐攤開。「此乃道守公約,你將手印按在上面,即刻起,我便是你的引道人,也是你的老師。」
沒有遲疑,夜澈伸出拇指貼於古卷下方,一股氣旋刺入指間,凝出兩滴精血,化作指紋與姓名印在卷上,契約就此生成。
事畢,溫君窈收回古卷的同時手掌向上翻轉,祭出一鼎獸耳青釉行爐置於地面,其上盛載三支靈犀旃檀。「小澈,從今日起你可稱我為師。而我必當盡心助你引入源道,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要知世間萬靈,運魄者少之又少,究其根本還是要靠自身天資,悟性、時運、勤勉,四者缺一不可。再加上研修此道乃強逆天祠,破空凡命,剝取自然納入己身為法,修行越深便越有可能須臾間神魂寂滅,生死道消,可明白?」
「弟子明白。」
「嗯,寧神順氣,盤腿定座。且聽為師釋道:所謂『源』,其實是一種統稱,人們將其細緻劃分為不同的『魄』。相傳是七靈創世末,成形的天地間孕育出的能量,萬物由魄而生,由魄而死。它化界土根基,靈之本源。它又無處不在,山海森河,風雨霧霜,乃至塵埃沙礫皆蘊其中。」
「溫師,那何為源修?」
「籠統些講就是:借魄證道,化源修心。」
「弟子愚鈍,還請老師解惑。」
溫君窈語氣一頓,眼神變得深邃,似藏繁星。接著道:「始元紀末期,神跡消遺,萬靈啟智。我人族順勢而為,從自然里抵禦暴雨狂雷,在重山惡水間拔林開路,與凶禽猛獸捨命爭鋒。經歷千年生息繁衍,努力織衣耕種,放牧採藥,蓋屋創具。直至貳元紀零叄拾年,族內出現了第一位掌握魄能的人,其名為咒。據古史記載,咒被神諭選中,能掌握所有元素,操縱自然偉力,更能施展異法。那時的人們把他稱為人祖,後來在咒的帶領下,族人逐漸掌握各種魄能並自稱為「巫格」。自此人族崛起,成就霸主地位,傳承道統至今,這便是源修的前身。」
「也就是說,掌握魄能,是成為源修的基礎。」
「正解,你知曉源的由來和本質,接下來我便教你運用法門。我說過,魄能無處不在,自然也蘊含在我們的體內,只是需要用合理穩妥的方法激發。設想一下,你現在被蒙住了雙眼,並不知道面前擺著一個小木盒,這種情況,你該如何了解它?」
「我會伸手觸摸它,來構想它的外部形狀,再敲擊聽聲音。」
「那如果你打開了這個盒子,卻從裡面聞到了香氣,你又會怎麼想?」
「我會認為裡面裝著某種花或香囊。」
「可如果你是個五感盡失的人,又該如何做?」
「這……恐怕很難辦到了,難不成還有其他方法。」
「有,如你所說,我們想要了解某種未知事物,都需要運用工具,也就是聽覺,觸覺、視覺等。而要感應到流轉於天地間的魄,只能依靠我們腦中的源珀」
「源珀?那是何物?」
「是精神結晶,也是七情六慾之本,位於人腦中的識埮鴻淵。一般源珀會在此部位保持封閉狀態,直至肉身死亡才會消弭。還有一種極罕見,極特別的情況,那就是先天源珀,這類源珀在伴隨主體出生時便已激活,且會完全接納魂念意識。而這種人天生對魄能有極強的親和力與洞察力,是天生的修士。」
「所以我必須激活源珀,才能通過它操控外界能量,那溫師您所說的方法是……」
夜澈正問詢著,突然發現地上那三支旃檀「呲」的點燃,裊裊青煙瀰漫散開,如雲霧般翻湧,剎那間將兩人包裹。這煙有色無味,讓他連溫君窈的身影都看不真切。
「想與源珀取得聯繫,必須要讓一縷通達之念進入識埮鴻淵,這種狀態叫做歸識,你要通過各種冥想法來讓自己的冥想境界達到天門闔開,滌除玄鑒。此香可以助你營魄抱一,幻現感悟。若旃檀燃盡,你仍未進入歸識狀態,就證明你缺乏天資,成敗與否便在此一舉。」
如雷貫耳的警示震得他心顫,當即穩固坐姿,沉思片刻便輕閉雙眼,放空心靈……一刻鐘后。煙霧在夜澈身邊繚繞,呼吸愈發綿長,悄然完成入定。他彷彿已和周遭事物融為一體,就連溫君窈也只能捕捉到極微弱的氣息。
「當你再次醒來,或許會變得有所不同吧。」他喃喃自語,並無任何動作,只是靜靜陪伴著。
……
「一片漆黑,猶墜深淵。徒倚混沌,迷茫無措。再「睜眼」便陷入了自己的冥想界。那裡真談得上驚悚,甚至於恐懼,我好像在未知的懸崖里不斷跌落,又彷彿是沒入深海里的死魚。我想掙扎卻不能掙扎,在不分方向的小路上迷失卻又站在原地」
到這裡,還未寫完的日記又卡了殼,夜澈不得不揉揉太陽穴舒緩心情,可見初試冥想的感覺痛苦到不堪回首。沒轍,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伏案: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夜澈已逐漸適應當下環境,也明悟了此處即是識埮鴻淵,接下來只要找到屬於自己的源珀,便算大功告成。「來!」沒來由的,他突然想到了辦法。只見一聲令下,徘徊於外界的檀香立刻從腳底冒出,幻化成一片黃土地。
他慢慢蹲下,凝視著一塊兒小土包,向上招手,青煙變成一枚種子,埋入地下。
「吾化埃物,思注凈土。斯生無生,秋衰通悟。」
一枝嫩芽伴隨密語破土而出,幾片綠葉緊緊包裹著鼓囊囊的花苞。密語再起,花莖輕輕晃動,五朵萼瓣伸展綻放,露出淡黃蕊柱,形成一株蘭花。緊接著,原本亭立的花瓣開始收縮枯萎,連同根莖齊齊壞死,散為碎末歸於塵土。
「不,不對。」夜澈仍然注視著,他站起時再次招手,周圍景物不斷更換,這一回他屹立於飄渺宇宙,星移斗轉,交織錯落,孤身持長竿垂釣星辰。
似經百年蹉跎,燦爛繁星光芒逐漸黯然,直至徹底寂滅。「失敗了,還是不對!」可行的路都已走到盡頭,他只能放手一搏。
煙霧仍就服從命令,快速飄蕩聚攏成一團墨點,將夜澈納入其中,並毫無徵兆的膨脹成千層烏雲,瞬間籠罩了整座鴻淵。
視角回到外界,由於檀香能現化使用者的精神衍景,故溫君窈才能饒有興緻的觀察這位小徒弟的冥想狀態。之前的觀花悟與獨釣天星都是為了這片烏雲做鋪墊,只要悟出雷雨劫,便能成功顯現源珀。他更清楚,此三景皆出自於《參冥秘錄》,而能將其全部演化者無一不是天藏源尊,如今只需耐心等待,-驗收結果——鉛雲還在翻滾醞釀,時有萬鈞雷霆破空,擊碎寰宇。只聽「噗」的一聲,細密水珠滑落,如同一根引線,放出了萬千離弦之箭,連綿暴雨夾雜狂風,傾瀉灑落間發出陣陣怒號,似要將這無盡深淵填滿。
「快了,就快要出現了!」夜澈身化暴雨,感應到了那股神秘而親切的召喚,這種感覺越發強烈,索性融入識埮深處,化作一條長虹貫穿烏雲,止住了傾盆暴雨。而這七彩長虹內,赫然浮動著一枚珂透玲瓏,暤如熒光的菱形琥珀。
在這枚源珀出現之後,夜澈的意志再也支撐不住,陷入短暫的昏迷。而溫君窈則頗為高興的拂了拂手:「朝聞道,夕歸識!悟性絕倫,天資聰穎,起步雖晚,但若刻苦修行,必定大有作為。」
如是想著,他輕拍夜澈脊背,將其喚醒:「感覺如何,哪裡不舒服嗎?」
「還好,只是頭很痛,眼前還冒著金星。溫師,我成功了,我激活了自己的源珀!」
「做的很好,如此你便踏上了修行的第一步,但這會兒還是要先好好休息,不可過度損耗精力。你初次冥想,足足耗了五個時辰,對身體負荷也很重,另外……」
「之後老師說的話我沒聽太清,我只是笑著對他說我的身體沒有那麼脆弱,或許是我想逞強,也可能有別的原因。」
夜澈放下筆,活動了下僵硬的肩膀,對這篇日記顯得很滿意,此時心念一動,回到床上又開始繼續冥想,而那段剛完成的結尾還餘光澤:幸運的,我還活著。慶幸的,我還能如此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