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海面極光
因為露天甲板上空氣得以流通的緣故,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氣味相較之下還算稀薄。
凜冽而腥鹹的海風迎面吹拂在萊厄的面龐,霎時間讓他清醒了一些。
漆黑的夜空中,如夢似幻一般斑斕的光澤正在聚集起來,像是被某種引力牽扯,形成一縷縷明亮的熒色光流,彼此重疊著纏繞穿梭,像互相交雜的巨型珊瑚。
在它們劃過的地方,又衍生出別的顏色,草綠,橘黃,海藍,淺紫——不,那不是能用人類的感官和描述能夠形容得出來的顏色——這些五彩斑斕的不可名狀的色澤將旁邊的空氣暈染,就好像墨汁被滴入了水中一般,向四周迅速蔓延。
這些奇異的顏色彷彿向萊厄伸出了手,要將萊厄環繞在懷中,讓他的心中湧現出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無法言說的柔和。
萊厄感覺到自己的軀體正在緩緩飄升,離開地面,在朝著廣袤的星空上升,不,是朝著星空墜落。
「啪!」
一聲脆響。
萊厄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偏暗沉的玫瑰色的殷紅在他的臉頰暈染開,傳遞出如同火燎一般的疼痛。然而這疼痛正像是無數根尖銳的細針,狠狠刺入他的大腦各處,讓他在方才的幻覺中掙脫開來,恢復清醒。
看著癱倒在地,怔怔地望著天空出神的希茨菲爾,萊厄猛地伸手攥住他的衣領,狠狠將他拽了起來,強行把他的視線從天空拉回。
他竭力壓低著聲音,嘶啞地問道:「這該死的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你們希茨菲爾家做的嗎?」
雖然嘴上仍然詢問著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但萊厄其實心裡早就已經相信了之前希茨菲爾在貨艙中所說的「胡言亂語」。不如說,不論是誰,只要親身經歷了方才那種無法言喻的幻覺,大概都不會再懷疑希茨菲爾的說辭。而這番疑問只不過是萊厄一時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勉強從嘴裡擠出來的毫無意義的話語罷了。
感受到自己的身軀被用力地搖晃了幾下,霸佔了全部視野的絢爛天空被貼近的萊厄的面龐所取代,希茨菲爾的雙眼終於重新聚焦,從魔怔中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但卻一時卡了殼,不成話語的音調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就算是他自己也聽不懂他剛剛說了些什麼。
希茨菲爾猛烈地咳嗽了幾聲,深深地呼吸著腥鹹的空氣,盯著萊厄的眼眸,似乎想要解釋什麼,但話到了嘴邊,卻突兀地變成了狂亂的呢喃:「它要見我,它要見我——不……錯了,錯了!它要見的不是我……我要見它!我……」
他垂下頭去,止不住地胡言亂語著。
但他的話並沒有說完。
萊厄猛地伸手攥住希茨菲爾的頭髮,將他的頭朝上拽去,強行讓希茨菲爾和他直直地面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深色迷茫的希茨菲爾,眼神陰戾。袖口處隱藏著的鋒銳刃片滑落到食指和中指指縫間,被緊緊夾住,死死地貼在希茨菲爾的臉頰處。
一抹血痕浮現在希茨菲爾娟秀的臉龐上,滲出難以察覺的腥味。
萊厄俯身的幅度再度增加,他幾乎蹭到了希茨菲爾的耳際,溫熱的氣息卻傳遞出陰冷的話語:「別他媽給我在這裡發癲!你要是想死的話,我現在就能滿足你。要是還不想死,就該死的正常一點!」
夜裡陰濕的海風吹拂在萊厄身上,卻並不讓人感到沁涼,反而有一種異樣的燥熱。
然而與之相對的,
希茨菲爾此時卻是脊背一陣發寒,眼神一陣恍惚之後,終於重新變得清醒。瞧著眼前萊厄這副駭人的模樣,他只得連忙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恢復正常了。
萊厄深深地和他對視了一眼,確認他的眼神中沒有再像剛才那樣獃滯而恍惚,這才鬆開攥著希茨菲爾頭髮的手。
他伸手扯了扯領帶,順手解開領口處最上面的那顆扣子,一邊輕輕喘息著,一邊來回掃視著看似空曠的甲板。
萊厄無法確定方才在廊道里看見的那些半透明的觸枝到底是那種氣味導致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著的。因為它與最初的幻覺並不是一同出現,而是在勉強恢復清醒的時候,與現實和幻覺相互交疊呈現出來的場面。
假若那些觸枝確乎是真實存在著的話,那麼就不可能僅僅只存在於那條廊道之中,因為它們的根系顯然穿透了牆壁與隔板,蔓延到了各處。
但問題就在於,萊厄現在根本看不見那些該死的玩意兒。
「那個……請問,萊厄先生您現在是答應幫助我阻止這場可怕的祭祀,並救出我的妹妹了嗎?」
希茨菲爾看著眼神凝重,但並沒有繼續開口的萊厄,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剛剛在貨艙里你應該也感受到了吧?這下子您應該相信我所說的話絕不是胡言亂語來欺騙您,而是完全出於真實情況……」
「閉嘴。別在這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胡話了。」
沒等希茨菲爾絮絮叨叨地說完,萊厄就已經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萊厄撇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希茨菲爾,眼神陰翳,「你以為我是哪裡來的慈善家嗎?還是虔信的基督徒?被牽扯進這種該死的事情里就已經足夠倒霉了,我難道還有義務去負責解決它嗎?你聽好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種,不要再吵吵嚷嚷的,老實點跟著我去找到這艘船上的救生艇,我會帶上你離開這裡。第二種,你就自己留在這裡,別纏著我。」
沒錯,正常人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個想到的難道不是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離的要多遠有多遠嗎?
雖然並不排除會有那種想要拯救所有人的大英雄大聖母存在,但萊厄顯然不是那種人。
當然並不是說那種人不好的意思——如果有的話,萊厄還是希望在這世界上這種人多一些的。只要不是他自己就行。
希茨菲爾呆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萊厄,張著嘴,-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卡文迪許家的人也在這艘船上啊……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他們嗎?……」
「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你最好快點……」
萊厄皺起眉頭,右手緊緊攥著手杖,指節摁得青白。
但出乎預料的是……
「不,我不要!我兩個都不選!」
希茨菲爾渾身顫抖著,紅著眼眶抬頭看向萊厄,咽了口唾沫,梗著脖子道:「你以為我又傻又好欺負,但其實我都看得出來——現在不僅僅是我需要你的幫助,你同樣也需要我吧!說什麼帶我一起離開,根本就不是你發了善心,而是你擔心沒有我在旁邊幫忙的話,你根本就走不到存放救生艇的地方吧!」
「……」
萊厄蹙起眉頭。
還真讓這傢伙說中了。他不能保證在趕去存放救生艇的艙室的途中都能夠一直保持清醒,而且半路上較為密閉的廊道也不在少數,在這種情況下還非得要受那種氣味影響較小的希茨菲爾的幫助才行。
方才萊厄表現出急迫和陰狠的模樣,就是為了給希茨菲爾心理施壓,讓他在情急的情況下順著萊厄的話來思考,沒想到還是讓他給看出來了真實意圖。
「你是在威脅我?你就不怕……」
萊厄伸手掐住希茨菲爾的脖頸,咬著牙反問道。
「我……不怕!如果就這樣逃走,那和死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區別!況且……」
希茨菲爾梗著脖子,直視著萊厄的眼睛,「你不可能殺了我,如果我死了,你也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