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們――我大姨媽,還有……」想到昨天的一幕,佳卉不願再往下說。
「是這樣?」作家沉吟著說,「各人有各人的評判標準,或許我和她們的觀點不太一樣。」
「那他,是不是……」佳卉吞吞吐吐,「打……打過……我……媽……」
這下作家沒有立即接過話頭,她抬眼?望前方的大江,?望滾滾大江後面連綿不斷的青青山脈。佳卉覺得,她的視線穿越了對岸高聳的層層峰巒,好像要追溯到那極其遼遠的地方才能夠找回問題的答案。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有些疲倦地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找個臨江的茶樓怎麼樣?」
早上清涼,喝茶的人不多,兩人挑了個臨窗的茶桌對坐,四周都沒有干擾。茶樓高踞江岸,窗外,是寬闊的水域。偶爾有江輪駛過,渦輪翻起雪樣的浪花,一波一波地往腳下盪過來,心中的鬱結也隨著水花一波一波的消解。
這時佳卉的心理反倒不急迫了,她知道謎底就要揭開,潛意識似乎有些害怕面對結果,也許更害怕那個壓了她半生的疑問了結之後心中無法填充的空虛,所以,她率先宕開了話題。
「你覺得這世上會有靈異事件嗎?」她問作家。
「這個,」作家思索著說,「聽說過一些,但我沒辦法證實它的存在,也沒辦法證實它的不存在,所以,我還無法下結論。」
「我原來也不相信――我是無神論者,但是這兩天我卻碰到了怪事,我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佳卉壓低聲音,把在老屋裡感覺到人形的事告訴作家。
「哦?有這樣的事?」作家好像沒有感覺太大的異樣,「我沒有遇到過這類事情,不好憑空判斷。不過我們的未知世界要遠遠大於已知世界,或許它真的存在――你能確定它不是夢境,或者是幻覺?」
「肯定不是夢境!我今天早上又打開柜子檢查過那把二胡,它挪了一點點位置――雖然不顯眼,但我還是看出來了。再說了,」佳卉把頭向作家那邊探過去,機密地說,「關鍵是那根弦――頭天明明白白的是斷掉的,今天它已經好好的結上了,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從來不拉二胡,就算是我夢遊,我幹嗎去把它結上呢?」
「也許――我只是猜測啊,每個人都有信息感應波,只是越是現代化社會,人們對科技文明的依賴就會越深,這樣反而會使我們先天的感應能力退化。聽說非洲的一些土著,就能夠感知很遠地方的信息。或許你先天的感應能力還沒有完全消退,或者是被什麼特殊的東西喚醒了。」
「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兩個人似乎都不能察覺對方的存在,可是只要我一有動作,他們就會消失。」
「這個――我想一想,」作家輕輕敲敲自己的右腦,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他們和你都處在不同的維度空間,各自的信息波不會交錯,但是,你要活動的話,你傳遞的信息波就會很強,因而可能掩蔽了他們的波段,你就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了,就像在高分貝的聲場裡邊,聽不出細小的聲波一樣。」
「那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其實一直都存在?那麼,以前的人也可以感知他們呀,如果是那樣的話,這種事情早就被人炒得沸沸揚揚了,你也應該會聽到。但是先前為什麼沒有聽人提到過,你剛才也說你沒有遇到過,不會只有我一人才有感知能力的吧,別人的能力也可能被喚醒嘛。」
「會不會是這樣?」作家想了想,突然有一種開竅的興奮,「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一個人死了,他的親人趕來的時候,他的屍體會流鼻血?」
「聽說過,這個我聽說過,不過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佳卉說。
「我沒有親眼看見過,但是我身邊的人――我是說我信得過的人,親眼見過。」作家往下說,「為什麼別人去不流,必定要親人到了才流?是不是親人的基因有共同的感應場?如果這樣推論,那麼,這屋裡你感覺到的影像――」
「你是說,是我親人――我的父母?」佳卉搶過去說,接著又自語似的低問,「會是他們嗎?」
「我不能確定,我們不是科學家,這樣的解說也未必有道理。」作家很理智,「但是也許你可以試試。」
「怎麼試?」佳卉再一次搶過話頭。
「比如說,」作家略略想了想,「你把自己的照片和不相干的人的照片混在一起,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那好,這個倒是方便易行,今晚我就試一下。」佳卉的情緒調動起來了,「那你趕快告訴我我爸我媽的情況,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說來話長啊――」作家又長長地嘆息一聲,「我們從哪裡說起呢?」
「我爸――」佳卉說。
「好吧,先講你爸吧。」作家打開了話匣子,「你爸真是太可惜了,只可惜生錯了時代!」
她連連擺頭,佳卉沒有打岔:「你爸特聰明,長相又帥,擱在今天,就是在學校里特別受追捧,走在大街上回頭率特高的那種人。只可惜那個時候是唯成分論――知不知道什麼是唯成分論?」她問佳卉。
「聽說過,就是出身不好的人就是壞人。」佳卉回答說。
「對呀,一個人出身不好,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不光這樣,他們的子女也永遠低人一等,永遠不能和別人爭強鬥勝。」
「說到出身,」作家繼續往下說,「那就要說到你的爺爺――你爺爺屬於特別缺乏政治頭腦的那類人士,喜歡行俠仗義,這種人頭腦一熱起來幹什麼事都會不計後果。最政盲的是,竟然在國民黨軍隊全面潰敗的時候,花錢買官。聽說他是家裡三代單傳的獨子,必須要他來承擔光宗耀祖,福蔭子孫的家族責任。原來他們的家庭只是小鄉紳,日子過得去,但是沒有政治地位。那個時候,國民黨政府已經散了攤子,官賣得賤,你爺爺花了幾擔穀子買了個團副,覺得撿了個大便宜,歡天喜地的,光是放鞭炮的紅紙屑都鋪了厚厚一地。」
「當然我只是聽說的。」作家補充說,「但是我見過你爺爺,和我的爺爺年齡差不了幾歲,都住在這個院里,不過那時候你爺爺已經被攆到下院西廂邊房裡去了。我爺爺是老中醫,貧民出身,所以還有資格住在上院的側房裡。」
佳卉沒有插話。作家呷了口茶,把杯子輕輕放到桌上,繼續往下講述:「那個時候,你爺爺被管制了――知不知道什麼叫被管制?」她又問了。
佳卉搖搖頭,說:「不是很明白。」
「就是雖然不坐牢,但是每天都得寫認罪書,寫報告,向政府――直接監管你爺爺的就是居委會,報告你當天的一舉一動。每天得工工整整地寫上滿滿三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哪一天態度不恭敬,就得挨批鬥。」
「你想一想,你爺爺那種類型的人,受得了這個么?」作家重重的嘆息道,「受不了也得受啊!聽說你奶奶就是受不了那份委屈,活活氣死了。那個時候,你爸還不到八歲。你爺爺到處求神拜佛,四十多歲才求來你爸這麼個獨子,他是你們江家唯一的香火繼承人,你爺爺能撇下你爸不管么?他怎麼也得活下去!他只能把那些悶氣都憋在心裡,但是憋得太多的時候,就會噴發,就像高壓鍋堵死了保險塞一樣,一噴發就會驚天動地。可是他一個被監管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又敢對誰去發作呢,弄不好就是搞階級報復,輕則遊街挨批鬥,重則坐牢,運氣再壞一點就可能掉腦袋!你爺爺只能關在家裡發火,砸東西,抽自己耳光,打罵你爸。好在你爸從小樣樣都爭氣,所以受傷的時候不算太多,但是那個破家裡經常都是烏煙瘴氣,一片狼藉。」
「你爸聰明,那是真聰明,學什麼都不費力,哪一科在學校里都拔尖,琴棋書畫樣樣出眾。他一心要考大學,那個時候考上大學就成了國家幹部,就能擺脫受**的命運,至少,生存的空間會寬得多。」
「但是,你爸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和你爺爺一樣,缺少政治眼光。什麼都是實話實說,直來直去,不會裝孫子,哪一位權勢大人會關照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呢?高中畢業的時候,你爸遠走高飛的夢想破滅了――考大學政審這一關,學校和居委會都通不過。成績再好,沒有和歷史反革命父親劃清界限,不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革命政權肯定不能任用這種人。然後,你爸就被分配去做掏糞工。以前都是旱廁,城裡的大糞都是由掏糞工一桶一桶的掏出來裝到一個大木桶里,再用板車拉到城外的菜蔬社做肥料的。有時候也用肩挑,在街道上挨家挨戶一桶半桶的收糞便。」作家向佳卉解釋。
「你爸讀書人,愛乾淨,掏糞的時候,總要穿上統靴,戴上手套,還要戴上一個大口罩,再壓上一頂帽子。這樣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一般人都認不出他來。當然,回家后一定要渾身上下沖洗乾淨,天不冷的時候,就直接到長江裡邊去泡澡。但是,這些做法都是犯忌的,這隻能說明這個人思想意識不幹凈。那個時候,勞動人民的糞便是香的,資產階級的鮮花是臭的,誰要不這麼看這麼說,誰就是無產階級的敵人,誰就得被專政!」
「什麼混賬邏輯!」佳卉憤憤不平。
「院里人多眼雜,各種心態的人都有,免不了有人說三道四,關鍵是上院正屋裡還住著有高度階級覺悟的居民小組長,你爸家的一舉一動都難逃她敏銳的政治眼光,他們父子也經常被小組長訓話,一開大會就要挨批鬥,你可以想象你爸內心深處的苦悶。」
「唉――」這次是佳卉長長地嘆了口氣。